曲水流觞间,陈允淡色一笑,阴柔之气尽显,“得的是个要过人的病,哪里敢轻易出来走动?”
“怪道了,连人去看他,他家里也都婉言推拒了。”
说到此节,方文濡压着脖子与北镇抚司那位魏大人交头接耳,“现是将那苗全押在那里的?”
魏大人叼着杯睃案一眼,“现就押在我们所住的驿馆内,没人知道,只等明日叫两个人将他押送京城。”
“好,明日分两路动身,你与我往苏州去通报陆督公,派两个人将苗全押回京上呈皇上。官员通寇,兹事体大,这苗全又是沈丰举荐的人,须得避着些耳目,别叫人晓得了。”
“方大人放心,我们北镇抚司办事儿,不想让人知道的,就不会走露半点风声。”
窃议之后,酒过五巡,席上妙妓唱起曲子来,其中一位脸上也生了颗痣,引得方文濡想起云禾来,又想不日归家得见,心内畅美不已,将那妙妓盯住不放。
不想有些尿意,踅出彩屏到园子里解手。出来见斜阳穿树,草满莺啼,止不住流连一番,放慢了步子一路游赏。
倏忽哪里蹿出个人来,拦了他的去路,“狗官!你害死我爹爹,又害得我无家可归,自己却逍遥自在!今日撞见你,我就要你赔我爹爹的命!”
说话一个影儿扑将到他怀里来,将他又捶又打,却似猫爪子挠人,不痛反痒。他忙将人两手拽住,抽身一步,“姮娥,你父亲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但他既为贼寇,就难逃一死,我有职责在身,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顷刻那相里姮娥啼哭起来,复复行行的泪痕糊满桃腮,一双眼死死盯着他。他忙朝四周顾盼,所幸无人,又温言软语相劝,“你快别哭了,叫人瞧见,还当我把你怎么着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这可不是海上,这是岸上,姑娘家没了名声怎么嫁人?你快回后头去吧。”
残照当楼,叶罅里漏下的光像是洒在海上。她哭得很伤心,恨意里,仿佛带着一点不甘心,“我住在这里一个来月,住不惯,你送我回海上去!”
“你要是住不惯这里,告诉我你舅母家的住址,我叫人送你到你舅母家去。”
谁知她却哭得更凶了,横抹一把竖抹一把,泪湿长襟,“我不要到舅母家去,家里不富裕,舅舅没了,舅母还有好几个弟妹要养,养不了我。”
方文濡背起一只手,半弯着了腰偏着脸瞧她,“那你还有什么亲人?你说出来,我叫人送你去,只是你别对人说起你的身世。”
她倏而抬起泪汪汪的眼,又迟疑着垂下,“没了,都叫你们官府杀光了,我没有家了!你答应我爹要照管我的,却将我丢在别人家里,连你也不管我,我还能往哪里去呢?”
“我何时不管你了?”方文濡直起腰来,举目一望,翠色里立尽斜阳,“我才托了人给你寻一户好夫家,我出嫁妆,将你体体面面地嫁出去,也算我对得起你爹。”
“那你对得起我吗?”
相里姮娥擦干泪,惨淡地笑起来,“你利用我,堂堂一位正直的状元郎,却利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传出去,你的官声还能好听?”
“我那是权宜之计。你这也不愿待,那也不愿去,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要跟你走!”淡烟衰草里,她扑在他怀里,毫无顾忌,“我爹是将我许给你了,你怎么能将我丢在这里自己回家去?你带着我一道去,我保证不吵闹,以后为姐姐端茶递水,好好伺候你们。”
怀抱软玉温香,使得方文濡长期枯燥的身体顷刻悸动。他滚滚喉头,还是谨慎而无情地将她推开,“不行,我家养不起丫头,更养不起多余的女人。”像是于心不忍,他又寻了个借口,“你嫂子脾性不大好,最不能容人,倘若我带你回去,你不知要被她打成什么样子。”
说着,他退了几步,“你就在这里待着,瞧我的面子他们家也不会亏待你,我知道寄人篱下不太好过,暂且忍耐吧。你上岸来,要学的第一件事便是忍耐,岸上的风暴比海上的风暴残酷得多,只有先学会忍耐,才能等到时机。”
相里姮娥有些听不懂,她只固执地以为,“你就是我的时机!”
“我不是。”
方文濡残忍地转身,朝向一片浅桃深杏。他或是别人的时机,但他的时机,则永远在脉脉余晖的苏州水影,他就要回到那里去。
可惜云燕无踪迹,命数怎能定?
第二天,车马备其,与陈允拜别辞去。只见日暾朝生,寒烟骤敛,万树千红,春满古道,走到岔路,就在官道上与镇抚司两位押送苗全上京的缇骑相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