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

冲进屋子的时候,我大脑一片空白。

用尽这一辈子的力气,我挥起斧头剁下去,滚烫的鲜血迸溅出来,那只鬼发出扭曲的痛嚎,尖利的指甲猛地扼住我的脖颈,将我一把甩了出去。

我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身体仿佛瞬间被抽去力气,软绵绵地顺着墙壁滑下来。

影影绰绰的黑暗围拢过来,我的视线越过那只鬼,落在地板的残肢上。

一只惨白的手臂,微微张着手指,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一样,定格在了死前的一刻。

「母亲」其实并不是我的「母亲」。

她以为自己隐瞒得天衣无缝,这些年来没有露出丝毫马脚。她过于信赖人类保密的能力,不知道自以为热心的村民很早就告诉了我真相。

那些人带着怜悯的表情,说我不过是被「母亲」捡回来的孩子,我和「母亲」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说完,那些人总是会密切关注我的反应,见我既不慌张,表情也不痛苦,便忍不住会露出遗憾的神色,像没有吃到东西的孩子一样,咂着嘴巴离去。

我从来没有问过「母亲」,她当时为什么会选择将我捡回来。

如今,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答案了。

我看着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女人,忽如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死去之后,我做了十几年的梦。在即将被杀死的前一刻,终于又找回了活在现实中的实感。

杀死村民的鬼,后来被拿着刀的男人杀死了。

那个男人出现得悄无声息,好像从鬼身后的阴影里爬出来。他砍不断鬼的头颅,但将鬼的四肢一次又一次地削下来,最后终于将鬼制服,拖到屋子外面的空地上。

我当时已经几乎无法言语,只能靠坐在墙边看着这位迟来的斩鬼人。他很努力地为我包扎止血,一切都是徒劳。

我拜托他将我挪到门口,我想亲眼看到那只鬼的消亡。

尽管血流不止,在体内的血液都快要蒸发干净之际,漫长的夜晚终于出现裂缝,黎明的光线从群山背后溢出,天空逐渐放亮,面目狰狞的鬼在阳光的照射下痛苦地翻滚着,化为烟尘消失在我眼前。

“鬼的弱点,在于阳光。”男人低声告诉我。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得他都不好意思抬手阖上我的眼睑,表现出一点对将死之人的尊敬。

血沫混着碎肉在喉咙中涌动,我挪动嘴唇,问他:

“延喜十一年(912),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男人愣了一下。

“那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我点点头,好像忽然有点累了,好像忽然安心下来,慢慢阖上眼帘。

我依然存在于世间。

有时候是村民,有时候是侍女,有时候是武家的女儿。

漫长又短暂的人生,像眨眼一样,闭上眼睛再睁开后,世界已变得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