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别过脸去,轻轻咳嗽了一声。
哪里来几万流民,这点真不可说。楚王把逃荒的人全赶入南苑是真事,粗略也统计过,大约两三万是有的,至于凭空多出的两万,自然是他安排下去的。藩王不屯兵,其实不过表面文章,哪个王侯手上没有人马?这大邺气息奄奄,动荡可以预见,西有乌思王,南有镇安王,他这里名为南苑,实则在东,要论实力,大概也算三足鼎立。不可否认,他图谋天下,可是人人都在蠢蠢欲动。镇安王自说自话,把藩王府都搬到毕节卫去了,越往北,离京师越近,这是什么意思,除了京中那位浑浑噩噩的皇帝,所有人都懂。
然而你有兵,到底还是要避人耳目,把那些储备好的力量分散在封地四周,尤其是各藩交界处,将来要动,可以重新聚拢,平时目标就小得多。怀宁那两万人马,白天混迹于灾民之中养精蓄锐,夜里才cao练。她说的各要道派兵把守,他早就已经实行了,一旦入了安庆府便是有来无回,也不怕灾民中混入探子。
他带她一同上路,是为了让她看清这江山有多腐朽,但她很聪明,不是寻常闺阁里的姑娘。就说女孩儿练字,大多是一手簪花小楷,至多不过飞白。她呢,练的是章糙,赴速急就,字字雄浑。她是个有慧根的女子,看重的不是凉风冬雪,她心里装着天下。他有时候希望她能傻一点儿,越痴呆越享痴呆福,越聪明越受聪明苦。太过透彻了,入木三分,伤的总是自身……
不想这些了,想也无用,他能做的就是看顾好她。
她起先还活蹦乱跳的,后来时候久了就不行了。到底娇弱的姑娘,平时走路都是四平八稳的,上了车,窝在方寸之中,摇得浑身骨头散架,到了午后,昏昏的只想睡觉。
她一手支着脑袋,鸡啄米似的,他看得好笑,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困了?”
她清醒了一阵,说没有,毕竟当着他的面睡觉很无礼,她觉得自己还能坚持一下。
他摊开手,在腿上拍了拍,“躺下吧,坐着睡多难受。”
婉婉很犹豫,两个人刚亲近些,她就在人家腿上睡觉,不太合适。这种当口是最需要注重形象的,或许等久一些,在他面前打哈欠、打喷嚏,就都不成问题了。
他却不由分说,把她拉了过来,“同我有什么好客气的?又不是没见过你睡觉,从这头滚到那头。我当时就想,这公主看着好大架子,结果睡着了就是这副模样。所以你多丑我都受得,就不要因这种小事介怀了吧。”
她挣扎起来,“胡说,我哪里有多丑,不过瞌睡上来难以自控!难道你不睡觉吗?你睡着了还能这么花摇柳颤的吗?”
他一听就绿了脸,“我什么时候花摇柳颤了?”
她撅起嘴,很想说你昨晚就做足了功夫,要不然哪里来的笛子?哪里来的茶具?你还穿那么好看的衣裳……结果自己一个把持不住,这段感情就被你强行确立了。
他明白她所思所想,和她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忽然不可自抑地笑起来。
他笑声朗朗,她靠在他怀里,能感觉到胸腔的震动,隆隆的,鲜活的,她愈发窘得厉害了。
他的手指在她颊上轻抚,叹息道:“我在你眼里,原来是这副模样!也罢,我用情之深,让你看见也没什么丢人的。我的心里,一直空落落的,无处安顿。谢谢你昨夜来,使我免于流离,使我有枝可栖。我没有同你说过以往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大婚前不过时时惦念,大婚过后你不理我,我开始害怕,怕就此下去,你我越行越远,再不得亲近了。我厚着脸皮缠你,你厌恶我,我尴尬又伤心,在外办事也不得安宁。现在好了,咱们说定了,以后就这么下去,谁也不许变卦,成不成?”
就感情上来说,一旦爱了,大概就收不回来了。她想起以前对厂臣的那片情,从来没有出口,也从来得不到回应。爱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一厢情愿不得长久,终究需要互暖才能温养。现在嫁了人,相爱本是理所应当,不会产生罪恶感。原来被人爱着是这种感觉,难怪音楼不经意间总会流露出幸福的笑,她当时艳羡,又莫可奈何,如今也体会到了,甚好。他说他有枝可栖,自己何尝不是,在人世间苦苦挣扎,累了有个肩膀靠一靠,也是一件幸事。
她放松下来,仰在他膝上嘟囔:“本来想睡,被你一闹睡意全无了。”
他俯脸看她,离得很近,眼里柔情如潮涨,“你答应我。”
迫不及待地捆绑,也是因为心里没底。婉婉望着他,慢慢笑起来,点头说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