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五婆所敲的门打开了,一个表情木然的青衣妇人探出头来,呆滞地问:“谁啊?”
五婆忙道:“贞嫂啊,是我,我是五婆,我带了个客人,来租你的房子。”
便见这贞嫂木然地看着五婆,一动不动。那五婆想来是极了解她的,也不理会她,只推开贞嫂,这边殷勤地冲着芈月道:“夫人,大姐,请进去看看吧。这房子绝对清静,绝对宽敞!”
女萝只得扶着芈月走进去,打量着这个到处长草的荒院,疑惑道:“你家有几个人?这个院子怎么租?”
贞嫂这时候才些微有点反应,迟钝地慢慢转身跟进来,说:“我家就我一个人,给我一个住的地方就行,其他房间你们都可以住。”
这时候女萝已经挨个房间打开去察看情况了。
芈月问贞嫂道:“这么大一间院子,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你家里其他人呢?”
贞嫂目光呆滞,僵直地抬手,指着一个个房间道:“原来这个院子都住满了人。那个房间是我公婆住的。那一间是我大伯的,我大伯是军籍,虽然不怎么回来,但公婆还是一直给他留着房间。那间是我们夫妻住的,那一间是我儿子住的,那一间是我小叔住的……”
芈月看着一间间摆着家具却落着灰土甚至结着蛛网的空屋子,打了个寒噤:“他们……”
能言善道的五婆进了这个小院,似乎也感觉到了恐惧,竟也不敢说话了,只有贞嫂的声音,响在这空荡荡的小院里:“我大伯死在军中。后来,我丈夫被抓去打仗,也死了。我公公为了让小叔留下,就自己去军中,也死了……后来,齐国人打进来,小叔被齐国人杀死了。儿子病死了,婆婆饿死了,我……也在等死!”
女萝惊叫一声,拉住芈月的手,颤声道:“夫人,我们走,快走……”
隔着门,市井中小孩哭大人骂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映衬着这里的死寂一片,格外令人难以忍耐。
五婆上前勉强笑着劝道:“大王继位,天下安定,现在不打仗了。我们跟贞嫂也是邻居,看她可怜,帮着她把房子租出去糊个口。她只是一时脑子转不过来,人还是挺好的,前头孙屠户还托人说媒要娶她呢……”她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了。燕国几场大乱,人命如蚁,侥幸活下来的,哪里有正常的婚配,不过是混混们或恃着力气或恃着无赖,或抢或骗或拐诱些妇人来传宗接代罢了。所谓孙屠户要娶贞嫂不过是说来好听,明摆着是欺她脑子不清楚,打算一文不出骗了抢了她来当成生孩子的工具。若不是贞嫂一出了这个院门便要发疯,早得逞了。
芈月紧紧地捂住嘴,只觉得腹中苦水翻涌,只说得一个字:“走……”就急急冲了出去。
女萝叫着道:“夫人,夫人……”也跟着追了出去。
芈月一口气跑到西市口的大街上,才停下来扶着街边的柱子,大吐不止。
女萝追了上来,抚着芈月后背,急问道:“夫人,夫人,您没事吧!”
芈月握着女萝的手,止不住地颤抖:“那个院子、那个院子里的人全都死光了。那个贞嫂,身上也都是死气。”
女萝忙点头:“夫人,我明白,我明白,我们不租那间房了。”
芈月摇了摇头,只觉得遍体生寒,浑身颤抖:“不是租不租那间房的事,而是……女萝,西市不只是穷困,那个地方尽是绝望。刚才那个孩子,像子稷一样大,居然就这么在一片泥污中打滚而毫不知羞耻肮脏。子稷生活在这样的环境周围,我怕他如果心志不够坚定,就会受人影响。甚至于我怕将来有一天,我保不住子稷,那么,贞嫂会不会就是我的将来……”
女萝吓了一跳:“不会的,夫人,公子不会是这样的……”
芈月摇了摇头:“可是留在驿馆,我们又无以为继,怎么办呢?”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只觉得一片茫然,西市熙熙攘攘往来的人,似与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而她的魂魄此刻已经抽离,似站在半空,俯视着自己沦落至此。
忽然,一个人走到她们面前,道:“在下有礼,敢问二位娘子可是秦质子府上之人?”
女萝诧异抬头,上前一步挡在芈月面前,警惕地道:“君子有礼。我们正是秦质子府中人,不知阁下有何事?”
那人听了,忽然深深一躬,道:“在下冷向,原是游学士子,因子之大乱,沦落市井。三月之前寒冬之时,在下已是身无分文、饥寒交迫,幸得这位娘子送食水炭火到西市,才让在下不至于殒命。救命之恩,自当铭记。秦质子有何驱使,冷向及友人愿为质子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