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杀助兴。
京郊猎场。
梁朝重文轻武,京城附近的猎场却有不少。其中规模最庞大的便是皇家猎场,每逢秋冬之交,供君王携亲贵重臣狩猎比武所用。
而仅次于皇家猎场的,正是江城雪如今脚下踩着的这片地,乃属于金明池的私人猎院。
她刚拿出公主令牌,守在篱笆外的冷面侍卫自觉退到两侧给她让路,似乎事先得过什么指令,任她畅通无阻。
果不其然,她一眼就望见了金明池。
玄袍上刺绣蟒纹的金丝银线折射出辉光粼粼,男人正慵懒地躺在摇椅上,左手握着千钧大弓,右手从箭筒中随意抽出钢头白羽箭,漫不经心地往弓弦一搭,连瞄准都无,便松手射出。
“啾——”小兽绝望的声音顿时响起。
那支羽箭的钢头直直插在一头野兔的眉心,鲜血潺潺外流,斑驳了周围郁葱绿草。
刚精准射杀猎物的男人又拾起一根箭,刺眼白光蓦地晃过脸颊。这回,钢头对准了江城雪。
走在围场内的女子没有因此停下步伐,甚至连愣怔或缓步都没有,直视着夺目银光,从容向前。
金明池手指一松。
离弦之箭划出凄厉破空声,裹挟着冰冷、死亡,离江城雪越来越近。
眼见箭头即将射穿额头,野兔的下场再度重演。瞬息之间,箭矢贴着江城雪发髻顶端擦过,插进草地里,整整半截,她却连珠钗流苏也不曾晃出幅度。
江城雪唇角勾出一抹谑笑。
压根不用赌,她押上身家性命地确定,金明池不舍得杀她。
不仅仅因为她与江云锦如出一辙的容貌尚且有大用处,更由于她算计他一次,随即又算计云雾敛一次。恍似运筹帷幄至极的举止,却做着没有哪个聪明人敢做之事。
如今的江城雪,让金明池感到神秘。
当捉摸不透,便会产生兴趣。当兴味深浓,便忍不住靠近欲探究竟。
她要做的,唯有一件事:保持足够的神秘。
以此吊足金明池的好奇,引得他犹如烈火焚身欲罢不能,最终被江城雪牵着鼻子,一步步踏进她挖好的陷阱。
倚在摇椅上的玄衣男子似乎现在才看见围场内多了一人,徐徐放下长弓,没什么诚意地寒暄,连对那一箭的解释都没:“公主怎生来了?也不命人通传一声,孤有失远迎。”
江城雪走到遮阳布棚的阴蔽之下。
她站在那里,恰是居高临下俯视金明池的角度,轻眨眼道:“难道不是王爷引我来的吗?”
如果金明池真想隐蔽行踪,势必有千种万种法子不被人发现,就算躲过云雾敛的暗探也不成问题,更何况她。比如那群手脚被麻绳捆绑的囚徒本不该招摇过市从摄政王府门前走过,围场外的侍卫也没道理轻易放她进来。
这些都是金明池故意做给她看的。
前日,江城雪用拐弯抹角的方式向他透露铜州人证的行踪。今日,他遂同样用隐晦曲折的暗示透露自己所在。
谁能料到,在朝堂上挟天子令诸侯的堂堂摄政王实则心眼子恁小,一丁点儿小事也要记仇报复回来。
“是,孤请公主来,看一场好戏。”金明池眼眸上掀,心思被戳穿了就坦荡承认。他抬腕对身边亲信打了个手势:“毕竟公主帮孤在朝中成功唱了出好戏,孤得感谢公主。”
江城雪抿唇轻笑,冷眼看着他把睚眦必报说成知恩图报,就是不肯承认自己小心眼。
须臾,方才接收金明池手势的亲信回到猎场,身后押着一群人,正是江城雪在王府门前看到的那批囚奴。佝偻着背脊,低埋着脑袋,被驱赶着走到围场中央,像牛羊牲口般。
不同的是,如今这群人的嘴里,比走在长街时多塞了抹布。
像是防止他们吵闹发出声音。
“公主随便坐。”金明池指了指自己旁边几处位置,勾唇上挑,“好戏,马上就开始了。”
江城雪却之不恭,坐下后端起案前凉茶抿了一小口。
远处,亲信一一解开捆住囚奴的绳索。金明池则重新拉开长弓,箭矢在他手中转了一圈,撷花似的搭箭上弦。
仍是随意至极的动作,却不像方才射杀野兔一般爽利松弦。恍若倏尔生出嬉玩儿兴致,箭头指着囚奴,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来回在他们每个人身上扫过一遍。
如若弓箭会言语,那么必说的是:一个也逃不掉。
可生死关头,哪有人向死不往生的。几乎是麻绳解开的刹那,囚徒顿时四下逃窜开来。
而惨烈的事实摆在眼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跑得能有多快。再快,也比不过万类霜天竞自由的野禽猛兽。金明池射杀禽`兽尚且易如反掌,更枉论他们。
男人握弓扯弦的手指蓦地一抬。
“嗖——”箭矢横空射出。
蓄足势头与力量的羽箭行速如光,江城雪还没看清箭的轨迹,下一瞬,远处围场中某个人奋力奔跑的身型骤然顿住,没有一丝反抗之力,迎面扑倒在地上。
箭矢贯穿他的背部与心脏,只余尾部一截白色的羽毛露在视野。
旗开得胜,金明池兴致愈浓。紧接着,从箭筒中抽取三根箭,同时射出。
无一虚发,又三人倒地。
殷红鲜血流出伤口,浸染褴褛布衫,白羽逐渐变色,还有源源不断的鲜血一股股流入草坪。
立秋未至,碧草如茵,苍翠欲滴。几点斑驳曝在天光下,格外醒目,在眼底映出一片猩红。
“如何?”金明池嗓音含笑,自然问得是江城雪。
她手中的清茶已然凉透,掌心温度比杯盏也好不到哪里去。纵使隐约能猜到这些囚奴的身份,可江城雪终究是在红旗飘扬、万丈光芒下长大的新时代青年,亲眼见着杀人流血,难免震颤。
“公主怕了?”见她不答,男人眉梢挑动,神情中的谑意不由浓了几分。
江城雪保持着轻浅规律的呼吸,平定心神,反问道:“怕?有何好怕的。”她道:“不过是恍惚震撼王爷的箭法,百步穿杨,名不虚传。”
语讫,抬袖将那还剩半杯茶的青瓷盏朝他举了举,凉茶入喉,一饮而尽。
金明池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试图剥开她谈笑风生的伪装,剖出寻常姑娘家该有的仓惶惊恐,可惜无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