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
皎皎月光似一笼轻纱自上而下罩着人间,勾勒出青山姿影、草木参差,或浓或淡各相宜。也勾勒出站在辽阔旷野上的少年英姿挺拔,及腰马尾高高系在后脑勺,末梢参差错落,随风飘曳。
听见远处帐篷传来动静,少年沉寂的眼眸倏然淬入几点波光,快步上前。
江城雪看着他肩头坠了霜露微潮,说道:“你今夜值守?”
贺熙朝闻言微怔,愣了片刻才回忆过来,他先前因为一些难以启齿的原因,用模棱两可的语言隐瞒下自己司马都尉的官衔。因此在江城雪眼里,他仍是普通骁骑卫。
少年抿着唇,缓慢点了点头,而后又道:“不过已经换值了,接下来的整晚都没有差事。”
他伺机转移话题:“现在正想去城中逛逛。”
江城雪反问:“建康城内?”
“嗯。”贺熙朝解释,“中秋夜城里很热闹,百姓们会在江边捣秋衣、放水灯,持续一整晚。和宫里讨得兆头差不多,还有越晚睡就越长寿的说法。”
“……公主想去看看吗?”
他描述得生动,江城雪想起书中曾有言: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
吟的正是中秋盛景。
行宫盛宴的穷奢极侈,她早已看厌了,倒不如民间最质朴的烟火气引人向往。
“那就劳小将军稍等我片刻。”江城雪莞尔,“我会帐中换件常服,马上就来。”
“不着急的,公主准备多久都行。”贺熙朝笑得眉眼盈盈,“我去替公主牵马。”
冷霜披洒了一地,似水月华下。两道策马奔腾的身影如流星飒沓,欲将万顷银河甩在身后。
他们到达城外,恰是城门下钥时辰,守门士兵齐心拉回横亘在护城河上的栅桥。江城雪见状,猛地夹紧马腹,双手扯动缰绳的同时上半身前倾压低,形成一个向前的冲力。
骏马登时纵身跳跃,一举迈出十数步。
趁栅桥彻底收回前,马匹的四蹄重重踏在木板上,顺着下坡倾斜的幅度俯冲至城门口。
可即便如此,也没能跑过城门闭合的速度。
最后一缕光亮被木门封锁其后,江城雪紧急勒马,在城门外堪堪停了下来。她拿出公主令牌自证身份,守门士兵当即放下长`矛,跪地行礼。
然而行礼之后,依旧不曾打开城门。
江城雪秀眉凝起:“这是何意?”
士兵低头请罪道:“公主恕罪,司马大人有令,陛下狩猎期间城中值守务必格外戒严。超过城门下钥时辰,任何人不得进城。”
“连本宫也不行?”江城雪沉声。
“军令不可违。”士兵板着一张脸,埋首更甚,“哪怕摄政王与云相来了,小的也必定冒死拦住两位大人。”
“你们司马大人治下倒是严明。”江城雪的语调听不出情绪,“罢了,起来吧。”
她心里清楚,再怎么为难一个小士兵也不会有结果。军令是司马都尉下的,她想进城,只能回猎场向那位司马大人或者江稷明讨要手谕。
这一来一回,太麻烦了,也太消减兴致了。
她眉眼间难掩失落,转头看向身后少年,无奈耸了耸肩:“我们恐怕是白跑一趟了。”
贺熙朝迎上她眸中神色,想也不想就道:“不会白跑的。”他斩钉截铁:“可以进。”
音落,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到士兵跟前。
不知是不是江城雪的错觉,少年郎的体态仿佛瞬间挺立起来,雄姿英发。但由于他始终背朝着自己,以至于江城雪只能看见贺熙朝掏出怀中鱼符。
分明是别无二致的动作,守门士兵的反应却似乎不尽相同。士兵待贺熙朝俨然更敬仰,也更虔诚。纵使没有下跪行大礼,可背脊弯曲成与地面平齐的直线,大有唯命是从的架势。
而当贺熙朝又说了句其余什么,城下士兵立即朝楼上的同僚打了个手势。
下一秒,城门大开。
二人被恭恭敬敬地请进城中。
那位恪守军令、油盐不进的士兵甚至主动提出替他们饲马。
前后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态度急剧大转弯,胜比翻书还快,江城雪不免疑窦丛生:“你同他都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贺熙朝答得含糊其辞,同时把鱼符往衣裳更里处推了推,似乎想极力掩藏住铭文上的字样。
江城雪想到那日七月半在画舫上,他也是拿出了鱼符,就把那位粗鄙无礼的油腻男子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骁骑卫的权势虽说确实比其他卫队更大,但总也没到这么神的地步。
一时间,怀疑更甚,声音也随之沉了下来。她道:“没什么他为何敢违抗上命,前一秒还对本宫一点儿通融也无,却偏偏肯卖给你面子?”
“我……我……”少年被她逼问得有些急了,在江城雪犀利目光的注视下屈指抓挠后脑勺。
末了,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刚刚其实说谎了。”
“起因是我和他们司马将军私底有点交情,正好先前某次机缘巧合听到过他们的对接暗号,于是就试着死马当活马医,把暗语说了出来,假装成进城的口谕。”
仿佛害怕江城雪指责他的不诚实,少年摸着鼻头讪道:“兵法里说出其不意嘛,好歹我们现在进来了不是。”
江城雪眉宇间的疑云逐渐散开,被他话中的逻辑说服。
至于诚实与否,若换作她知晓暗号,她适才也会做出和贺熙朝一样的选择,并不觉得随机应变有什么错。
在两人身侧的街道旁,有着形形色色的摊铺。其中犹属一个简陋的推车前最为热闹,孩童们踮起脚尖围着它,而那支摊的则是个背脊佝偻的老人。
江城雪本就是下山来玩的,很快将城门外的插曲抛之脑后,被生意红火的小摊吸引去目光。
只见老人往纯木模具中盛了一舀米粉,又加入少量芝麻糖,最后再添加米粉合上木盖夯实。
几只相同模具放到小火炉上,层层垒高,白腾腾的热气顿时如烟云腾升。没一会儿的工夫,米糕甜香溢出来。摊主揭开盖子,双手各捻一只模具倒扣在纱布上。
一块块米糕子出炉,在旁边眼巴巴等了许久的孩童一哄而上,顷刻抢了个空。
江城雪的食欲被勾起来,她问贺熙朝:“那是什么?”
话音出口却没有得到回答,江城雪便以为是四周人潮涌动太过嘈杂,没听清也难免。她遂转过头去看向身边少年,不料,这一眼叫她发现贺熙朝双目空愣愣的,像是在发呆。
她抬手伸到他面前晃了晃,少年恍然回神。
“在想什么呢?”江城雪把方才的话又问了一遍,“我瞧着那摊子上的米糕似乎挺好吃的,你可知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