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掺半分杂质或功利。
四目相对,江城雪看进他的眼底。隔着氤氲水汽,少年眼眸中满是灼热情愫,连夜色与薄雾都遮挡不住。
良辰美景之下的放灯许愿,哪个人所求不是阖家平安、身体康健,亦或是金榜题名、前程似锦,兴许也有风调雨顺、食能果腹衣可蔽体。总之,为家人为自己,乃至为生活。
皆是人生百态中最不可或缺的常态。
可哪有为旁人求的,他们又不是真姐弟。
“船家。”江城雪没有回应少年炽热的话,反而呼唤撑船老伯,“……载我们回码头吧。”
“好咧!”船家高声应下。
贺熙朝坐直身板:“阿姐,怎么突然……”
“我刚刚想起来,月前画舫爆炸那桩案子至今没查出结果。现在越往湖心游,我这心里越瘆得慌。”江城雪知道他要问什么,找了个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还是回去吧。”
贺熙朝对她的心思太直白了,藏也藏不住地显露在山眉海目间。
江城雪起初有所察觉,是在七月半离开画舫之后。那时贺熙朝一路抱着她回宫,始终不肯松手。但话说回来,她那时受到了剧烈惊吓,状态十分不好,又很快睡着了,因此不能太武断地认定什么。
可今日,他低头撷走那块蒸儿糕,还有他执笔写下盼她心想事成……
江城雪到底是情感认知正常的成年人,再看不出端倪就过分迟钝了。
不似那些伤害过原身和江云锦的渣滓,她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肆意玩弄他们的感情。对于贺熙朝,少年率性真挚,最是一腔热血的年纪,心弦轻轻拨动便如同春火燎原。
她知道,贺熙朝是顶顶好的。也恰恰因为如此,她才更加不能耽误人家。
毕竟,这里的春花秋月,熏风暖阳。这里的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于她,不过是书中虚拟世界,终究非归宿。
等她完成了任务,就会回家。
既然注定没法给予回应,她能够做的,只有彼此间保持距离。唯有趁少年心动尚且微末,趁为时未晚,入局未深时,就将不该有的情意竭力扼杀在摇篮里。
贺熙朝丝毫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见她的目色深邃,便以为她当真回忆起了中元夜火光冲天的那幕,抿了抿唇:“阿姐,对不起……”
“抱歉什么?”江城雪道。
“我答应过阿姐会尽快查清真相,但……”少年面色染上了几分苦恼,眉头随之仄起。
“那晚,四艘画舫全部藏了大量火`药,除去意外爆炸的船只,其余三艘船上图谋引爆火`药的歹徒全部捉拿归案。可谁知道,骁骑卫还没来得及审问,那些人突然毫无征兆地口吐白沫,瞬间毒发身亡。”
“根据仵作验尸的说法,他们早已在体内事先种下剧毒,不论计划成与不成,都是死路一条。这种手段作风,比骁骑卫以往抓到的任何江湖杀手都要狠辣。我们目前唯一掌握的线索,只有他们藏在体内的毒,其中有两味草药产自西秦。”
“可自从昭华公主和亲西秦,两国就实现了通商自由。因此不排除他们去过边境城池,或者从西秦商人手中购买药材的可能性,没法将这条线索草率地当做案件证据。”
话到此处,木筏恰好靠岸。
江城雪率先下船,蓦地启唇:“未必。”
“什么?”江风过耳,贺熙朝没有听清。
“未必不能当成证据。”江城雪一边往城门方向走,一边道,“当日在船舱底下,我听见过那个点燃硝线之人的声音。不像中原口音,更不是建康的江南调。”
她回想道:“我没有听过西秦语是怎样的,但那人的口音明显更贴近西北一带。”
贺熙朝当时藏身在隔板后,没能听清那人的声音,这晌恍然:“难怪他们连毒发身亡的时候都没喊一声,想来极有可能是担心口音会暴露身份,所以谨慎提防着。”
江城雪“嗯”了一声,认同他的推测。
继而,她在城门下要回自己的马匹,缰绳一挥,身影融入茫茫夜色。
她心里揣着事儿,便专心策马,驱使着骏马一骑绝尘地往前跑,自己则缄默得没再多言一句话。
贺熙朝几次想追上她,可每当马头遇到马尾,只差一步就能并排同行,江城雪都会骤然夹紧马腹,让身下的马跑得再快些。
少年眼睁睁看着两匹马之间的距离反复被拉大,不明白公主殿下待他的态度,好像忽然变得冷漠了许多,心跳往下沉了沉。
他下意识反省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琢磨不出来就主动想问江城雪。
但江城雪跑马的阵势实在太过迅猛,压根不给他询问的机会。贺熙朝也不敢真的放开手脚追赶她,他犹记得江城雪初学跑马那会儿,险些被烈马摔下来两次。生怕自己追得狠了,惹她更着急地跑,再发生类似的事。
因此只能保持着相对稳妥的速度,两人间的距离也保持着,气氛僵硬生涩,像是各自赶路的陌生人。
贺熙朝心心念念想解释清楚的官衔之事,也始终没寻到合适的契机说明。
就这么一路回到猎场山脚,江城雪跑马的速度自然而然放缓。浓稠夜色下,她远远望见似乎有人头攒动。待离得近了,看清竟是十数名扎着头巾的姑娘,双肩背着竹篓蹲在路旁,一边摘野菜一边往篓中丢。
贺熙朝趁着此时追上来,瞥见她眸中困惑的神色,低喃道:“那好像是西秦的一种风俗?”
“什么意思?”江城雪问。
贺熙朝道:“听闻在西秦,未出嫁的姑娘们会在中秋月圆时分跑去农田偷葱偷菜,寓意是能嫁个如意郎君。”
“又是西秦……”江城雪秀眉微仄。
中元夜催使画舫爆炸的也是西秦人。
近些时日,建康城辖内出现西秦人的次数似乎有些过于频繁了。
但愿不是她杞人忧天。
她正沉吟着,摘菜的姑娘听到这边动静,忽而站起身,提着裙摆小跑到他们面前。
少女高高举起拿有野菜的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大概意思是她不会说中原话,可佳节良辰,相见即是有缘,愿意将亲手采摘的野菜送给江城雪,便是把觅得好夫婿的兆头也送给她一份。
多半又是流传在西秦民间的中秋习俗,江城雪没遇到过,但理解各地的习俗差异。
不论她信不信运道,都只需顺手收下就皆大欢喜。可她没由来地想起贺熙朝,想起少年郎待她不寻常的那份心思,握着马缰绳的手没动。
“抱歉。”她嗓音清冽,不仅让眼前西秦少女听见,更使身后人听得清楚明晰,“我无意谈婚论嫁,更用不上这等好兆头。与其浪费给了我,不如你们自己留着。”
语罢,淡淡绕过手拿青葱菜叶的少女,继续上山。
此地沟壑崎岖,江城雪难以做到一马平川,贺熙朝也因此没被甩开太多距离。他捕捉到前方声音相携山风吹入耳廓:“我方才所言,你可听明白了?”
少年半懂不懂,愣怔反问:“什么?”
“那我换种说法。”江城雪停了马,浑身上下浸透一本正经,回头望他,沉声道:“虽我已过婚配年纪,但本宫并无成婚的打算,更不会对谁用心用情。”
“十九岁时不会,倘若得老天眷顾,佑本宫活到二十九岁、三十九岁,也依旧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