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就算是黄巢为首的义军入主长安建立大齐新朝,在大肆抄掠和清算那些就朝官宦所属之际,也未曾想到过对这些寺院丛林做些什么。而只是勒令其交出一大笔的献纳,又派出僧众参加新朝举办的祈福法会和安魂超度斋坛之后,就再没有其他的处置措施而一切如昔了。
反倒是在官军“光复”之后,就让这些幸免于难的长安丛林门就此到了大霉。不但是寺庙遭到了有组织的抄掠和自发的多次洗劫,就连居中的僧人也被征发走去“助军”了。自然了,这其中也未尝没有因为某个人干系,而被殃及池鱼的缘故。
因为按照行营中的一些僚属,在宰相崔安潜面前进言和辩说之辞,太平贼中已妖僧周逆为首可谓是颇多释门大德出身;故而,京中的这些佛门寺院实在有为太平军内应的风险和可能性,所以只能先下手为强予以果断处置、免除后患了。
当然了,太平军的中军大帐从明德门转移到这里的动机,也不过是因为这里相对保全完好,而且可以利用的现成场地和建筑够大而已。之前轮番肆虐的官军,固然是把里头值钱的玩意和能看得上眼的东西都抄掠一空,哪怕帷幕都被割下来或是把锡铁泥塑造像上的金箔刮掉拿走了;但是相应的殿宇楼阁、僧舍邸院还是大致可以在清理后入住的。
比如利用起来作为救护和安置伤兵员的战地居养之所,或又是作为随军的战地修械所和临时军工制造局,都可以游刃有余的进行编排和安置一二。此外寺院当中的十三重黑瓦绿顶的阿者离塔,亦是城中与大慈恩寺的大小雁塔比肩,为数不多的城南中心地带制高观测点,可以作为指挥发布的旗号和指引炮兵的所在。
然而与孟楷预想当中的情形又有所不同,太平大都督府的临时中军,并不是设在号称制度规格与太庙比同,依稀可见碧瓦飞甍,金殿巍峨气派的大兴佛殿里;(这里已经被挂上了“随军讲习所”和“急救所”的牌子)。而是在阿者离塔下不远处一处不甚起眼普通院落——地藏别所当中。
可以说,除了目不斜视、巍然肃立在外的亲直营和少兵队、教导联队的军士和林立旗号之外,很难看出来这处看起来灰扑扑而半新不旧的院落,会是手提畿内“十数万大军”而与官军攻战往来的太平大都督驻地;随着被验证过身份的孟楷踏入这所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光净如洗的砌石地面和墙上纹饰浮雕的院中,却突然闻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香味。
这让忙碌奔走了几乎一整天,而只吃过几块太平军提供饼干的孟楷,不由自主的腹中蠕蠕的响动起来。随后被掀起来的帷幕,就露出里头伴随这香气而来的某种毫不掩饰的吸溜声。
透过莲台和宝相花纹饰窗格的细碎天光照耀下,看起来颇为宽敞四壁通达的内室;除了许多沙盘、地图和存放文牍的架阁、柜具之外,就在也别无他物了。而居中一个看起来颇为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正在据案大嚼着什么。
“是孟少尹来了……请座下稍待……”
正在例行餐点时间,而专心对付面前一一大盏热腾腾鸡油馎饦的周淮安,也只是对他点点头道就重新埋头下去,似乎还是这道吃食对自己的吸引力更大一些。
而所谓的“馎饦”也就是一种唐代的水煮面食,更类似后世北方的手揪面片之类,只是食材上取自关内水土风物特色。比如在渭河边上种出来新麦,再通过水碓磨筛出雪花一般的细面,然后充分和豆油揉着十分的均匀劲道,再手掐成指宽片条。
而汤底则是刚足年而肥嫩相宜的三斤小母鸡,连皮带骨都熬的酥烂之后留下来的浓白汤底,因为上面很容易凝结了一层厚实黄澄澄鸡油,而在下煮馎饦面片的时候充分吸附进去;因此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佐味,而只切几丝装扮的葱花蒜丝即可。吃起来是厚重谷物麦香与鸡肉的肥美鲜嫩,交相回应在口中让人根本停不下来。
因此,有些小心拘谨坐在一支胡床上的孟楷,也就这么直愣愣看着对方唏哩呼噜的将一大盏馎饦都吃不亦乐乎;心中却是波澜起伏似得掀起来一阵阵的心潮澎湃和思绪翻涌;难道这就是身为总掌南方四道十路之地的太平军大都督,日常待客和生活起居的情景么?
就这么坦然自若的坐在,毫无任何多余用来标榜身份的装饰和享受器物,看起来朴素至极甚至有些陈旧的军帐陈设之中,安然享用着最底层的市井民家都可以受用道的普通吃食;却仿若是天经地义理当如此一般的认真和用心。
这让在辗转南北的征程之中,已然见惯了大将军府上下和各路军中,只要稍得安乐就尽情享受不问明朝的风气和做派;在进京建朝之后更是对各位开朝功臣以奢靡攀比唯尚,见怪不怪乃至习以为常的孟楷,不由心中大为触动又自觉情以何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