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宗周沉重地说:“我听说你相当器重牛牛。说句不谦虚的话,我也知道自家孩子的才干。如果放在这个环境里,他很可能升到相当高的位置,恐怕不单单是当一个好工程师。我可不是说他位高权重时就一定会怎样怎样,但为保险起见,还是让他早早退出为好。我和他妈都信服老辈人的一句话,平安是福。”
“大哥大嫂,我再次感谢你们。但让牛牛退出研究所,或者说在牛牛的一生中有意限制他的才能,那就太可惜了——对他本人是损失,对国家也是损失。我希望仍让他留在这里,当然我们会进一步强化对他的德育。我也相信,你们二位这十年来对牛牛的教育是卓有成效的,你们同样要相信部队的大环境。”
当父亲的微微摇头,“这些我都想过啊。”他沉默片刻突然问,“何所长,你知道明神宗朱翊钧吗?”
何世杰敏锐地猜到了他的用意,“知道这个人。你是说……”
姜宗周苦笑着说:“何所长,我可不是在你面前卖弄知识。自打牛牛出了那档事之后,我逼着自己看了不少历史书。朱翊钧这个人,自打童年开始,他母亲慈圣太后就非常注重对他的培养,特地指派大臣张居正做老师,教他圣人之道。张居正是历史名相,虽然也有些人格上的缺点,但总的来说是正人君子,是中国士大夫的典型。他的教育很有成效,朱翊钧对他的教诲言听计从,既敬且畏。朱翊钧曾犯过小错,太后大怒,让他跪读《汉书·霍光传》中霍光废昌邑王的那段历史,意思是说你再不上进,张居正同样可以废了你的皇位,吓得朱翊钧跪地痛哭!按说以这样严格的儒家教育,明神宗肯定会成为汉文帝唐太宗一样的明君吧。但兴许是物极必反,兴许是本性原因,等到太后和严师都死后,明神宗突然变了,而且转变得十分突然!他对恩师撤爵、抄家,把恩师子孙关在屋子里活活饿死。他后来的人品极其恶劣,常言说酒色财气四大害,明神宗是一样不少。最终闹得皇权失灵,官场腐败,党争激烈,老百姓造反,辽东边疆残破。有人评论,明朝虽然亡于崇祯,但实际肇始于明神宗。”
何世杰再次沉默。他当然能听懂这位农村中医话中的警告。这会儿,他的心绪非常复杂,黑白混搅,难以理清。他对两位老人的“大义灭亲”非常佩服,但也悄悄滋生出一丝不满:这两位,尤其是当爹的,似乎有点道德洁癖,有点走火入魔。为了儿子在六岁时的一件错事,不依不饶地找出许多理由,非要限制儿子的前途,让他此生只能做一个普通人。这实在做得有点过分了。他的“大义”中也许含着自私成分——为了洗清自己的责任,不惜毁掉儿子的前途,哪怕儿子将来的“作恶”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
不管怎么说,何世杰不会因为他们的一席话就放姜元善走,那样太可惜了。何世杰舍不得一个这么好的苗子。但——万一这对父母不幸言中?万一姜元善将来被擢升到军界或政界高位,然后因本性上的“恶”,成了赵括或明神宗之类的人物,结果贻害千秋?到那时,作为第一推荐者,自己的名字肯定也会和他连在一起,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
何世杰在心中苦笑:你刚才还在暗责姜宗周,那么你自己呢?你这种担心不是自私吗?
他沉吟片刻后说:“这样吧,我会重视你们两位的话,以后部队会强化对姜元善的观察和教育。但你们也不要再坚持让姜元善退出研究所了,如果因为一个人在六七岁时的一件错事非要惩罚他的一生,那就太不公平了。我们绝不会这样做,想来你们同样也不忍心。我再次感谢你们,但我觉得,这件事应该到此为止了。”
这番话虽然委婉,但其中含有对他俩的微责,不过正如他所预料,那两位并没有不满,反而是如释重负的样子。他们分明是说:俺俩已经尽了提醒的责任,如果你们还要重用牛牛——那其实正是俺们内心的愿望。
何世杰再次强调:“牛牛那件事,以后不要再对任何人说了。我相信你们是不用我提醒的。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
两人稍稍犹豫,姜宗周说:“除了老家的人,只有一个人知道,就是这十一个孩子中的严小晨。她就是我刚才讲的那件事中的晨晨,原名叫姜晨。自打那件事发生后,她父母立即带她离开了老家,以后再没回去过,连姓都改了。”
“严小晨?她与牛牛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在同一个产房里出生的?竟有这样巧的事,特别是,两人都是高智商的天才。”何所长开玩笑地说,“看来我得研究一下那个产房的物理环境,看是不是特别适于大脑的发育。”
姚明芝说:“俺们来这儿后我认出她是晨晨。直到那时她才告诉我,其实她一进夏令营就认出了牛牛,不过她没告诉任何人,包括牛牛本人。她说她会永远保密。”
“嗯,真是个好孩子,很懂事,很成熟。这些天才孩子都有超乎年龄的成熟。”
何所长到外边把三份盒饭拿来,“快吃吧,趁着还热乎。”吃饭时,屋里的气氛显然轻松多了,三个人聊了一些闲话。临别时,何所长说:“就在这儿告别吧,你们走时我就不送了。”
姜氏夫妇说:“不用送不用送,哪儿能老耽误你的时间。牛牛我们就托付给你了。你多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