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前,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头看河面。那儿仍没有任何动静,夺去了小冬生命的河水仍然不紧不慢地流着,无悲无喜。五个人沉默着离开河岸,走过漫水桥,爬上寨门,良心上免不了惴惴不安,行动上免不了鬼鬼祟祟,只有牛牛强作镇静。拐过街角,偏偏迎头碰上小冬妈,一个喜欢所有孩子的胖大婶。
她笑嘻嘻地说:“到哪儿疯跑啦?恁晚才回来。牛牛,一看就知道你又下河了,小心你爹还用笤帚疙瘩揍你的黑屁股。俺家小冬呢?”
大家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四双惊慌的目光都转向牛牛。牛牛抢先回答:“不知道,小冬和我吵嘴,今天没和俺们一起玩,不信你问她们。”
大家忙不迭地点头。小冬妈奇怪地嘟哝一句:“这娃儿能跑哪儿去?”便撇下他们走了。大伙儿没想到第一关这么容易就闯过去,都松了一口气。临分手时,牛牛又用他带有魔力的目光挨个儿巡视一番,低沉有力地说:“谁也不许当叛徒!”
整个晚上,晨晨一直心神不宁。外婆以为晨晨生病了,摸摸额头不发烧,但仍安顿她早早睡下。晨晨闭上眼睛,脑海中翻腾着一个场景:小冬的衣服躺在沙坑中,四双小手匆匆忙忙向上堆沙子。比这更可怕的是另牛牛哥带着小冬往回游时,“不小心”一松手,河水便把小冬冲走了。不,不是这样的。牛牛是有意松的手,因为晨晨分明看见,他在松手时甚至还顺手推了一把。他肯定是在发现小冬救不活时已经决定瞒下这件事,所以他是有意把小冬拉回深水区“毁尸灭迹”。二十年中,这两个场景常常从严小晨的记忆中浮现,像钝锯一样在她心中锯割,把死亡、恐惧、负罪感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搅浑在一块儿。
夜风送来小冬妈焦急的呼喊:“小冬,你死哪儿去啦?小冬,快回来!”
晨晨记不得自己是何时才入睡的,半夜里她突然哭醒了,失声喊道:“小冬死了!小冬淹死了!”外婆忙按住她,嗔道:“不许说晦气话,小冬肯定已经回家了,你听,这会儿他妈已经不喊了。”
她在外婆的安抚下沉沉睡去。第二天她刚刚醒来,牛牛的脑袋就从窗户外探进来,打量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肯定是判断出晨晨没有当叛徒,便轻轻点点头,悄无声息地走了。
严小晨相信,那天早上他一定挨家挨户巡视了一番,为秘密团伙的四名成员打了气。
街坊的大人们忙作一团,到处寻找小冬,把五个孩子撇到一边。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五个小屁孩怎么能把这桩骇人的秘密整整保守了一天?主要是怪大人们的懵懂,他们实在想不到会有这个可能啊。他们分头到邻村找,给小冬可能去的亲戚家打电话,可全都毫无结果。直到晚上,疑点才重新聚拢到小冬平时的五个玩伴身上。大人们悄声商量着,然后各自领着自家的孩子,聚到晨晨家里。
“审判”开始了。在村里属牛牛爷(就是济世堂的老姜先儿)文化水平最高,最受乡亲们敬重,先由他来讲道理:娃儿们,你们应该诚实呀,要体谅小冬妈的焦急呀,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啊。牛牛哥半闭着眼睛,胸膛大幅度地起伏着,就是不说话。四个女孩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把头深深埋到胸前,只偶尔抬头瞅一眼牛牛。看到这样的情景,大人们越来越担心,也越来越把目光聚到牛牛身上。
牛牛爷的话还没说完,小冬妈就忍不住大哭起来:“娃儿们哪,求求你们了,小冬是死是活给个实话吧,我给你们跪下啦!”
她从座上挣下来,真的要跪下,其他几个大人忙拉住她。她的哭声解除了牛牛哥的魇镇,晨晨哇地哭出来,“小冬死了,淹死了!他的衣服就埋在河边!”她的懵懂小心眼儿里意识到这句话对牛牛哥很不利,忙哭着补充,“牛牛哥去救他,已经捞到他又被河水冲走了,牛牛哥差点淹死!”
其他三个女孩也陆续哭着坦白。晨晨想起了对牛牛哥的许诺,便用求饶的眼神看着他,牛牛则鄙夷地、恶狠狠地瞪着四个女孩。
大人们都惊呆了,屋里一下子变得异常安静,静得瘆人。他们事先已看出这个小团伙的异常,但实在不愿相信五个小屁孩竟然能干出这种缺德事。五家大人都被击跨了,不敢看小冬妈。尤其是刚才还在向孩子们讲道理的牛牛爷,此时面如土色,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谁都看得出,在这件缺德事中,他的孙子显然是领头的。
大人们连夜出动,几只手电前后照着,押着五个小囚犯来到作案现场。牛牛爹脸色铁青,一手拎着木棍,一手拎着牛牛的衣领。回想起来,当时长辈们的决定也不合情理,他们没有立即着手打捞小冬的遗体,却全力去寻找他的衣服——也许只有亲眼看到他的衣服,他们才真的相信这个噩耗?找衣服花了很长时间,因为平坦的沙滩上没有留下任何标记,但终于找到了,在一圈手电光的照射下,小冬的衣服蜷缩在沙坑里,似乎在无言地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