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冬妈瘫软在沙坑边,昏死过去。
大家焦灼地喊:“小冬妈!小冬妈!”喊声中杂着沉重的棒击声。那是牛牛爹在狠狠地揍儿子,头上、背上,逮哪儿打哪儿,那架势就像存心想打死他。牛牛梗着脖子不求饶,牛牛的爷爷和妈妈也咬着牙不去劝解。女孩们都被吓得放声大哭,晨晨跑过去抱着牛牛爹的腿,哭得直噎气,“别打……别打……牛牛哥去救过他呀……”
牛牛爹甩脱她的小手继续打。乡亲们脸色阴沉地旁观着。从内心讲,他们巴不得打死这个祸害,但乡里乡亲的,面子上过不去,最后总算有人出头把牛牛爹拉住了。直到二十年后,严小晨还清楚记得牛牛哥当时的表情:他站在人群外,头上汩汩地淌着血,像一只受伤的孤狼,用仇恨的目光挨个儿瞪着几个女孩子,瞪着大人,然后决绝地扭身跑了。村人冷淡地目送着他,只有牛牛妈犹豫片刻后追过去。十几分钟后,听到牛牛妈凄厉的哭喊求救声。众人慌了,互相看看,向哭喊声跑去。
几个女孩子被家人带着回家,所以小晨没有看到后来的场景。听说牛牛一直跑过漫水桥,跑到对岸河堤上。那边河岸很陡,砌着护坡石。牛牛妈追上来时,牛牛从河堤顶纵身跳了下去。他是想跳水自杀,还是想顺河游水逃走?已经无从得知。可能是夜色中看不准距离,他没能跳到水里,而是脑袋狠狠地撞到护坡石上,摔得鲜血淋漓,当场昏死过去。
大人们赶忙兵分两路,一拨送牛牛去镇医院,一拨设法打捞小冬的尸体。牛牛爹是在第二拨。他脸色阴沉,对牛牛的伤情根本不闻不问,先安排人在附近打捞小冬,他本人则租一辆货车连夜沿河南下。在三十里之外他下了车,沿河上溯,四处打听。他的决定是对的,在下游十里处找到了小冬的尸体。
等他带着小冬的遗体回来时,牛牛已经被抢救过来了,但从此彻底失忆。晨晨不久就被父母接走了,走前去医院看过他。牛牛哥靠在病床上,头上裹着绷带,木然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看着周围陌生的人。他已经根本不记得晨晨是谁了。当时大家还认为这是脑震荡后遗症,以后会恢复的,没想到牛牛彻底失忆了,连他的家人都是后来“重新”认识的。小晨至今还记得病房当时的情形。牛牛妈抱着这个“陌生的”儿子长声痛哭,牛牛爷老泪纵横,只看了孙子一眼就拂袖而去。牛牛爹回来后,开始时沉着脸,仍然对牛牛的一切不闻不问,但那个目光空茫的牛牛实在太可怜了,牛牛爹最终撑不住,无声地垂着泪,把儿子揽到怀里。
小晨大哭着离开医院,离开姜营,从此再没回去过。小晨只是从父母偶尔的交谈中知道一些老家的情况。她知道牛牛爹妈为了让儿子躲开这个环境,很快带牛牛离开老家,在附近一座城市里开了私立诊所。牛牛爷则留在村里“赎罪”。这位济世堂的老姜先儿曾是全村人最敬重的长辈,但打那之后,他在乡亲们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姜爷爷死得很早,乡亲们都说他是“愧”死的。严小晨绝对相信这种说法。想想吧,一位惯于被人敬重的长辈,突然陷进深深的负罪感中,陷在鄙夷的、至少是怜悯的目光之网中,那个晚年该是什么滋味。
严小晨的爸妈尽一切努力让女儿忘记那段经历,但小晨忘不了,尤其忘不了那个令人屈辱的场景:四个女孩在牛牛哥的逼迫下慌乱地扒沙埋衣服,就像是在合谋杀人。村民们谴责牛牛的邪恶,但至少在充当同谋的那个时刻,四个女孩(包括她自己)并不比牛牛高尚啊。而且——也许牛牛哥确实杀了人?!因为在他把“救不活”的小冬重新扔回水中时,小冬有可能只是假死。医学书上说溺水后的黄金救援时间是四到六分钟,超过这个时间大脑就会死亡,无法挽救。小冬的溺水时间应该超过这个时间了。但她也见过一些报道,说存在溺水三十分钟后被救活的案例,甚至有报道说台湾彰化某人溺“死”八小时后复活,把法医吓傻了。这么说来,小冬真的可能是被牛牛哥害死的?至于严小晨看到的那个场景——牛牛在松手时还顺手推了小冬一把,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包括父母和外婆。那个场景太可怕了,别说把它说出来,只要一想到它,严小晨就会觉得心脏一下子被冻透了,冻裂了,发出咔咔嚓嚓的碎裂声。乡亲们已经把牛牛看成祸害,看成灾星,如果他们再得知此中详情……
她把这个秘密深深埋于心底,当然更不会告诉小冬家。这让她一辈子背上了良心债,似乎成了牛牛的同谋。
但她同样忘不了另外一幕完全相反的场景:牛牛一发现小冬落水,就水花四溅地跑过去营救,几乎搭上自己的性命。那是一个高尚的身影,他那时的高尚和其后的邪恶怎么能共处一具身体之中呢?所以,她对牛牛的情感一直很矛盾,既有温馨和怜悯,也有排斥和敌意。但不管是温馨还是排斥,自从在军事夏令营里与牛牛哥重逢之后,她就一直把他罩在自己的关注目光中。
也许是关注转化成了爱情,更有可能是冥冥中的缘分。九年的时间过去了,现在她躺在这个男人的怀里。
这就是命吧。也许当两人在同一个产房里降生时,就被命运拴在一起了。既然这样,那她就永远伴着他、守护他,也许……还在某个关头去拯救他。就如基督徒李德全婚前对冯玉祥说过的话:
是上帝派我来守护你不做坏事。
她思绪翻滚,把恋人搂得更紧了。元善睡得很熟,但似乎不大安稳。他的额头发热,肌肉不时有轻微的战栗,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在喃喃着什么。严小晨有点担心:他是不是感冒了?发烧了?摸摸他的额头没发现异常,就搂着他重新睡下。此后,当她与姜元善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后,她才知道牛牛哥那个样子是在做梦。他经常做怪梦,而那些迹象只是他做怪梦的外在征象。
4
在帐篷的上空,那个隐形飞球擦着树梢悄悄飞来,找到了它要找的目标,然后悄无声息地悬浮在那里。它是冲着姜元善来的。这十几年来,它在全世界一共精选了七个样本进行长期监控,包括中国的姜元善、印度的庞卡什·班纳吉、俄罗斯的谢米尼兹、美国的丹尼·赫斯多姆、日本的小野一郎、以色列的大卫·加米斯和澳大利亚的威廉·布德里斯。这七个年轻人都是国际物理工程大赛的金奖得主,是人类中少有的天才。年轻天才的脑波比普通人要强劲,容易远距离接收和解读。而且,这几位眼下都在研制它最关心的隐形飞球,只有布德里斯除外,但他正在干的勾当同样值得关注。定期对七人的脑电波接收和解读,它就能随时掌握各国对隐形飞球的研制进度了。
这会儿,它接收到了大量脑波,有姜元善的,还有一个女人的。女人的脑波也相当强,这不奇怪,因为她同样是一个年轻的高智商个体。此刻这对男女非常亢奋,脑波中绝大部分是垃圾信息,是用来控制男女之间那套可笑动作的固有程式。今天这儿是高智商个体的会聚之地,附近几顶帐篷中也发射着强脑波,形成了很强的噪音背景,严重干扰了对姜元善脑活动的解读。它耐心等着。那一对儿终于癫狂过了,平静了;周围几个人也睡熟了;他们的脑波变得舒缓和规律。于是,它得以把两人的脑波分离,从姜元善的脑波中解读到了它想知道的有关情报:中国的全隐形技术已经取得阶段性成果,但还未实现真正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