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闻丈夫噩耗,身为妻子往往会情绪崩溃,江栗觉得无论何嫂子有怎么过度的应激举动都是能够理解的。
但江栗以为的嚎啕大哭、悲痛欲绝等情况并没有发生,何嫂子的反应很奇怪。
她情绪相当冷静克制,虽然手仍然有些抖,但脸上表情完全看不出有多哀痛悲伤,在有条不紊地将桌子上的碗筷收进厨房,又不紧不慢地洗干净手之后,她才慢慢走出来,接过那两位军官递来的那叠证明资料。
略翻看了一下,确认死亡证明都是真的,她丈夫高季东真的去世了之后,何嫂子重重呼出了一口气,这才抬起头来看向站在她面前的两个军官,最后目光落在那位年长的两杠四星军官身上:
“请问您怎么称呼?”
这位军官表情仍然很肃穆,但却认真回答道:
“我是高季东同志的上级,第二十六军七十四师任师部政委,我叫徐有为。”
何嫂子深深地看着这位徐政委:
“徐政委,我能跟您单独谈谈吗?”
“可以。”徐政委点了点头,就跟着何嫂子走进了里间。
堂屋里只剩下了另一位两杠三星的军官、震惊得尚且回不过神的大队长、懵懂无知仍然抱着一碗米粉煎鸡蛋吃得香甜的小泥鳅,以及江栗这个不知所措的旁观者。
江栗脑子里乱乱的。
她之前就觉得何嫂子怪怪的,但一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可刚刚何嫂子那个如释重负的表情江栗看得分明,再结合前几天何嫂子的那些怪异举动,江栗脑子里忽然就产生了一种匪夷所思的感觉。
江栗觉得,何嫂子像是早就知道她丈夫会出事,而且就是这几天会出事似的。
可是,那位高团长,不是因为一个星期前出任务突遭意外才牺牲的吗?那何嫂子是怎么提前预料到她丈夫会遭受意外的呢?难道她还能未卜先知不成?
这个事儿太奇怪了,完全解释不通啊,江栗越想就越糊涂,脑子都快要打结了。
就在江栗拧着眉头捋着思绪的时候,被何嫂子叫走的那位徐政委已经从里屋走了出来,叫上另一位军官就要离开。
但不知道为什么,都走到门口了,这位徐政委又顿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看向站在餐桌旁的江栗:
“你就是江栗?”
江栗不明所以,不知道这位徐政委为什么会忽然cue她,但出于对军人尤其是两杠四星的敬畏,她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我是。”
很莫名其妙的,这位政委就问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问话,在江栗回答完之后忽然又没了下文,然后这位大校就微微点头,带着手下那名军官转身走了,把一头雾水的江栗直接晾在了当场,完全不晓得这位政委为什么要来这么一下。
人走了,但带来的消息却如同一个重磅炸|弹,把负责领二人进门的大队长给炸蒙了,一直到何嫂子从里间走出来,大队长这才回过神来。
他赶紧问何嫂子:
“季东媳妇儿,这是怎么回事?刚刚你跟那个解放军同志谈什么了,有问清楚季东是怎么没了的吗?”
何嫂子缓缓摇头:“部队有部队的规定,只说任务中出的事,具体的不方便透露。”
大队长一听这话也不好再细问了,只得宽慰道:
“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坚强面对,到底还有个孩子呢。”
“另外,葬礼这事儿我会让几个老叔公来帮你拿主意,虽然说现在一切从简,那也得有个具体章程,不能胡乱折腾让其他大队的人看笑话。”
说到这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又补充了一句,“让你公爹那边出面吧,这下葬的事儿,光让你一个妇道人家来处理到底不太合适。”
何嫂子苦笑了一下,看着大队长:
“那边若是真心来帮忙主持大局的,那我绝对不会有二话,可您确定,他们来了,就只是单纯给季东办丧葬,不会闹出别的事端吗?”
大队长被何嫂子这话给问住了,一时间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实在是同为高家人,他太清楚高老六那一家子是什么德行了。
“这事儿我去找高老六说,他要是敢带着几个崽子来闹事,我高建军第一个饶不了他!”
说着,大队长就急匆匆地走了,显然是去村里给各家报丧去了。
这下,屋子里就真的只剩下江栗一个外人了。
江栗还从来没面对过这样的事儿,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应对,继续留下吧,这屋子里气氛实在太沉重,她一个外人杵在这儿实在是太奇怪;可若是就这么离开,又未免显得她太过冷漠不近人情。
所以江栗在脑子里斟酌再三,这才期期艾艾地开口,试图宽慰何嫂子:
“嫂子,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高大哥在天之灵,肯定也希望你跟小泥鳅开心快乐地活着,如果你觉得难过,就痛痛快快哭一场,让自己发泄出来,别把什么都憋在心里,那样对身体不好。”
江栗自觉自己这话应该说得很妥当没什么毛病才对,但何嫂子听了之后,却忽然转过头来,冲着江栗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个异常讽刺的笑来:
“呵,他能不能上天我不知道,但我猜,他大概不会希望我活着,反而恨不得拉着我一块儿下地狱吧。”
江栗:???!!!
江栗脑子都快要炸开,一瞬间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何嫂子这言行举止怎么这么古里古怪,诡异得跟中邪了似的?!丈夫死了,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而且什么叫“恨不得拉着她一块儿下地狱”,这话什么意思?!
江栗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紧张地问道:“嫂子,你……你没事吧?”
我的妈呀,这何嫂子该不会是受到的刺激过了头,方寸大乱导致神经错乱了吧?该不会忽然发疯吧?要不要找个人来进行一下紧急心理干预啊,可七十年代有做心理疏导这方面的专业医生吗?
江栗被吓得表情都麻了,心里面有个小人在抓狂。
但就在这个时候,这何嫂子表情又突然变得正常了起来,她的目光落在小泥鳅身上,眼神里流露出浓烈的隐忍与悲伤:
“我没事,小江,一会儿家里就要为丧葬的事准备起来了,人来人往的可能会比较乱,我肯定忙得顾不上小泥鳅了,能不能拜托你帮我照看一下孩子?”
江栗被何嫂子这变脸的速度给弄得一愣愣的,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了。
但办葬礼是大事,尤其高季东还是个团长,身份非同一般,他的葬礼,到时候村里甚至公社那边都会来人吊唁,恐怕何嫂子这边也确实分不出精力来照顾孩子,所以江栗也顾不上去思考何嫂刚刚那奇怪的反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先点头应承了何嫂子提出来的要求再说。
早饭肯定是吃不下去了,这么大个噩耗砸下来,什么东西吃在嘴里都食不知味,而且之前煮好的米粉这会儿也早已经成了一团糊糊。
江栗不是那等没心没肺的人,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何嫂子自己一个人安静待着,最好是能痛快哭上一场,但有她这个外人在,何嫂子可能抹不开脸面也哭不出来。
“那嫂子,我先带着小泥鳅去晒谷场那边了,你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叫人上保管室那边来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