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姜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
梦境中,有一个少年在读书。他是那么专注,以至于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也忘记了她。
于是她心生不满,将棋子放入几旁的青团子中。
那少年一边看书一边拿起青团子吃,咔擦一声,崩了一颗门牙。
他震惊地抬头,看见了趴在窗外的她,便苦笑起来:“我得罪了姐姐?”
“没有。”
“那这是为何?”
“疼吗?”
“当然。”
于是她展齿一笑道:“那样你就会记得我啦。”
少年露出不解之色。是啊,他什么都不明白。不知道她就要离家,前往异国,去完成姬家女儿的使命。
大家族的女儿,都是有用处的。
长大了或用来联姻,维系利益;或出任女官,光耀门楣。而她的使命更与众不同一点,她要前往一个叫做如意门的地方,去做那里的主人。
母亲琅琊在临行前将她叫到房中,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半响才道:“你是否不愿意?”
她道:“这是母亲想要的么?”
“是。”
“那么,我愿不愿意,不重要。”她望着琅琊,时间长长,“母亲送二弟走时,也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
琅琊顿时变了脸色,沉声道:“你知道?”
她淡淡一笑。二弟被送走时,她虽然只有三岁,但早慧知事,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她问爹爹二弟被送去哪里了,爹爹连忙捂住她的嘴巴,警告她不要乱说话。
再后来,老师来了。老师来教导她和大弟上课,有一天教了一首诗,诗里有两句:“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意思是:“曾经形影不离的兄弟,如今相距千里天各一方”。她便想起了不知去了哪里的二弟。
老师见她情绪低落,问她在想什么。
她当时已经十分信任老师,虽心有顾虑,还是告诉了他:“我有个弟弟,一生下来就不知被母亲送去了哪里。我偶尔会梦见他。明明连脸都看不清楚,可就知道他在哭,哭着求娘亲不要送他走。”
不知为何,老师听了那话后神色非常复杂,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问她:“你想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老师知道?”
“我可以带你去。但是,你要保证这是你我二人的秘密,即便阿婴,也不可以告诉。”
她同意了。
第二天,老师带她和阿婴去踏青,再然后,把她交给一个黑衣人:“他会带你去,只看一眼便回来。”
她从小就是个胆大包天的姑娘,一点都不害怕,不但不害怕还觉得很兴奋,尤其是那个黑衣人抱着她在空中飞,穿梭于屋顶之上,风声灌得她耳朵生疼生疼,可她却爱上了那种飞的感觉。
她问黑衣人:“这是武功么?快教我教我!”
那人张开嘴巴,给她看他的舌头,他的舌头只有一半,他不会说话。
她心中震惊,有更多的话想问,比如你的舌头怎么没的?你为什么听老师的话?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我真的能见到二弟吗?
这一系列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那人将她抱到一个很荒芜的院落,趴在屋顶上。院子里有一个女人在洗衣服,另一个三四岁的男孩蹲在一旁帮忙。
那是冬天,天很冷,女人的手浸泡在水中又红又肿,男孩便从怀里摸出一壶酒,递到她嘴边。女人小小地抿一口,笑着蹭了蹭男孩的鼻子,男孩便咯咯咯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
于是在那一瞬,她明白了——他就是她的二弟。
男孩似母,他跟阿婴都长得像娘,延续了一幅好相貌。唯独她像爹爹,五官平凡。
女人洗了一个时辰的衣服,她便趴在屋顶上吹着冷风看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女人洗完小山般的衣服,拉着男孩的手回去了,黑衣人才抱着她离开。
她被送回到老师面前,老师问她如何,她还没回答,眼泪便一下子流了下来。
“我不明白。”她道,“老师,这一切我都不明白。”
“有朝一日,你会明白的。”老师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着世间最可怜之人一般,充满了悲悯和叹息。
而那个所谓的“有朝一日”,一年后,来临了。
母亲告诉她,姬家有个组织叫“如意门”,每一任门主都从女儿中选出,这一代选中的人,是她。
她恍恍惚惚地听完,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午夜从梦中惊醒,赤裸着双脚就冲了出去。
她跑到老师所在的客房,哭着问他:“为什么?我还是不明白!老师。”
老师擦干她的眼泪,再为她处理脚上被石子割出来的伤口,对她说:“我有答案,但我的答案未必是你的答案。因为你所看见的也许跟我看见的不一样。我的选择不是你的选择。你的答案是什么,需要你自己寻找。你的选择是什么,也需要你自己决定。”
她十分不解。那个时候的她,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在姬婴的青团子里藏了棋子,嘣掉了他的一颗门牙,希望他能永远记住自己。然后去琅琊房间,气得母亲心口剧痛不得不躺下。再然后,她被送上了青花船,没有跟任何人告别。
船在海上飘啊飘,拥挤的船舱每天都有孩子死掉,船夫们将死掉的孩子扔进大海里,她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里看着,素白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
可她原本,是个多么爱笑的人啊……
秋姜想,这个梦太长了,而且马上就要梦见很可怕的经历了,不行,她必须快点长大,快点把那段时光熬过去才行。
然后,梦里的速度就真的变快了,五颜六色飞快流转,再停下来时,她被品从目牵着手,走出圣境,来到了螽斯山——如意门的大本营。
如意夫人坐在一整块翡翠雕成的如意椅上,一身绿意,几与翡翠混为一体。她的脸很白,头发很黑,五官没有任何瑕疵,依稀间还跟自己有点像。
于是她确定了——此人,果真是她的亲人,体内同样流淌着姬氏的血。
她展齿一笑,轻盈地拜了下去:“见过姑姑!”
如意夫人久久地打量着她,半响后,才说了第一句话:“叫我夫人。”
从那时候起,她就明白了,姑姑不怎么喜欢她。一开始她以为那是她对她寄予厚望,后来又觉得恐怕是天性凉薄,最后依稀察觉出了某种微妙。
于是她问品从目:“姑姑为何不认我?”
品从目回答:“看来只能等你满十八岁了。”
满十八岁,按照族规,如意夫人就要传位给她了。她耐心地等待着。
然后十四岁,接到一个外出的任务——去南沿谢家,窃取足镔配方。
窃取东西有很多办法,如意夫人让她自行选择。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对着有关谢镔此人的档籍研究了整整十天后,去敲品从目的门。
她道:“我不想杀他。那么,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拿到足镔?”
品从目回答:“不,他必须死。”
“为什么?”
“谢缤少年时在青楼认识了一名歌姬,生了个女孩,想要娶进家,二老不同意。有一天上街时被贩子抱走。歌姬受不了打击疯了,然后跳河而死。此其一生之痛。”
她知道,这些在档籍中都写了。
“谢缤发迹后,便派人四处寻找女儿,跟南沿的青花势成水火,常年拦截他们的船,给如意门造成不小的损失。所以,夫人才把任务目标定到他身上。她真正要的不是足镔,而是他的命。”
她的手攥紧成拳,半响后道:“我不杀人。”
品从目走过来,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你有这样的底线很好。但这是她给你的第一个任务,你必须完成,且要完成很完美,这样,她才没有任何借口不把权杖交给你。”
“我不明白,老师。我认同您说的如意门是万恶之地,我认同您说的如意门应该毁灭。可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每一天都有新的罪恶诞生,每一天都有无辜孩童死去。早一天,就能好一点,为什么要拖延?为什么非要等我接掌如意门?”
“如意门是万恶之地,但如意夫人不是万恶之源。杀了她,还是有人略有人买有人杀人有人作恶。没有如意门也有别的门,没有青花还会有红花绿花……沿海三十洲,无数乡民借此谋财,无数渔民借此活命……所以,杀一个夫人没有用,灭一个门也没有用。时机尚未成熟。”
“那什么时候才算成熟?”
“待四国国主皆励精图治,待唯方百姓皆齐心协力。待你……”品从目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顶,一字一字,意味深长,“长大,大到足以承受一切风雨。”
“我……”她咬着嘴唇,却是泣不成声,“我想回家。”
她好想回家。
她好想念那个一边看书一边吃青团子的少年。
她还经常会想起那个喂酒给别的女人把别的女人当娘亲的男童。
她想念既能看日出又能看日落的朝夕巷。
她想念璧国精美的瓦舍和整洁的长街,还有那镶着玉璧的高高城墙……
每一任如意夫人都要在传位给下一个如意夫人后,才能回家。在那期间,她们就算能路过璧国,也绝对不能踏足姬家。
而她在离开时,还崩了大弟一颗门牙,没有好好地跟他告别。
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是不是还是那样皱着眉不爱笑像个老头子一样……
“等你接掌了如意门,结束这一切后,就能回家了。”品从目轻轻地抱了抱她,说了一个字,“乖。”
十二岁时,她扮作谢柳,去了南沿。
见到谢缤,她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是谢柳。我没有名字。我来自如意门。夫人命我从你这里,拿到足镔的配方,然后杀了你。”
谢缤闻言大骇,下意识去抓他身旁的镔剑。
她又道:“你若杀了我,夫人还会派别的弟子来,一个又一个,层出不穷,直到你死为止。”
“你想如何?”
她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玉佩上雕刻着几根垂柳,意境斐然。
谢缤看到这块玉佩,表情顿时一紧,一把抢了过去:“这是、这是……柳儿的玉佩!如何得到的?”
“她在如意门中,但我不知道哪个是她,只有夫人知道,她把玉佩给了我,告诉我可以假扮成她。”
“她还活着?”
“我不知道。”
谢缤抓着那块玉佩僵立原地,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
“你想找到她吗?”
谢缤抬头,目光犀利如电,仿佛随时都会朝她扑过来。
“我的目标是如意夫人。我已经走了九十步,就差最后几步。所以,需要您的帮助。”
“你想我怎么帮你?”
“把足镔的配方给我,并承诺不再找青花的麻烦。如此,等我结束如意夫人之后,若谢柳还活着,把她交给你。若她死了,把她的尸体给你。”
谢缤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笑了:“我是傻子?”
“能从普通矿石中提炼出镔的人,怎么可能是傻子?”
“那么,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相信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用配方换一个不知死活的女儿?”
“我已经来了。这是我的第一个任务,夫人会对我稍微宽容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