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萧元走出书房,经过庭院畔的一道走廊,停了步,转头望向客厢的方向。
那里乌沉沉的,此刻不见半点灯光。
那位严格来说和他也算素昧平生很快却要成为他妻的女子,此刻应当已经熟睡了。
事情确实来得太过突然了,正如他对裴冀解释的那样,他毫无准备。并且乍知消息时,他也确实不愿。
虽然他没有心属之人,但就这么娶妻,未免仓促。
不过这些都是次要,最主要的原因,是在他的心底,至今蒙着一片阴翳,扎着一根横刺。阴影不散,横刺不拔,他这一生都将无法释怀,何来心思成家?
是裴冀最后说的那两段话,触动了他。
人活于世,自己的心意如何,原本就是最不要紧的。
他不再看,从那片院落方向收回目光,迈步回往住的地方。门口有个大约是新来的脸生使女,人站在屋外,脚边地上放了只装有热水的木桶,面皮燥红,一副进退维谷窘迫不安的样子,看到他现身,慌慌张张来迎。
“怎不送进去?”裴萧元停步问了一声。
“里面……里面……”
烛儿本是服侍叶小娘子的,小娘子已睡,晚上少主人回,还带来一位贵客,人手不够,贺氏便将她调来这边暂时听用。她是个老实人,送到第三桶热水时,在门外望见屋内狎昵比方才更甚,进不敢进,走不敢走,定在了门口,此刻听到裴萧元发问,怕被责备,愈发心慌,话都说不利索了。
裴萧元这时也听到了屋中传出的哗哗水声和调笑声,心里便明白了,令使女退下,自己提起水桶,走了进去。
承平少时的经历也叫他学会了京城贵人的生活方式,喜好奢侈,讲究享受,口头禅便是今时不知明日苦,须及时行乐,谁都可以委屈,就是不可委屈自己。这趟出来,他为路上沐浴方便,连他用的那口足能同时容纳五六人同浴的香木浴桶也用车子拉了出来,此处内门窄了送入不便,索性直接摆在堂中。裴萧元进去时,他已散下一头长发,人靠坐在大浴桶的木壁之上,面脸湿漉漉,溅满亮晶晶的水珠,几个他带出的美婢则正笑嘻嘻地绕着木桶在服侍,有替他一瓢瓢往肩上淋热水的,有搓背抹胸的,还有为他喂食鲜果子的,水雾一片氤氲,婢女衣裳皆是半湿贴身,吃吃笑声,不绝于耳,忽然看到他进来,婢女们有些畏他,纷纷停了下来,慢慢止笑。
承平挑了挑眉,“哗啦”一声从水中坐直了精健的身躯,抬起湿淋淋一臂,抹了把脸,指了指浴桶内他对面的空处:“你来了正好!快一起!地方够大!”
裴萧元走上去,将水放在澡桶旁的地上。
“你慢慢洗罢。”
承平知他和自己不同,是个清谨之人,方才也是故意玩笑而已,眼见他丢下自己进去了,想着方才听来的消息,立刻起身,匆匆擦干头发胡乱绾起,套上件衣裳,打发走婢女跟了进去。
裴萧元已解下蹀躞带,却还没休息,独坐在烛前,用一块净布擦拭着随身的佩剑,微低着面,双目落在剑上,神情专注。承平径直走到榻前,仰面卧倒,手掌拍拍左右两侧,笑道:“你这榻够大,今夜我也睡这了,咱们抵足而眠,彻夜谈心,岂不美哉?”
他是不速之客,贺氏本安排他住另处客院,他却非要和裴萧元住一处,贺氏只好在近旁收拾出了另个厢房待客。
裴萧元背对他,头也没回,继续拭剑,“你睡这里也好,我去厢屋。”
“罢了罢了,我怎好反客为主?你不愿同寝,等下我便走!只是从前对西蕃作战之时,你我又不是没一起睡过!我是想着这回我进了京,说不定又被扣下,若真如此,待下回咱们再见,就不知是何时了。”
“王子放心。今时不比往昔,朝廷看重令尊,王子地位自然不同。”
承平目露冷色,唇撇了撇,干笑两声:“也是,说不定我运气够好,不但能回,这回还能娶个不知来自哪家的骄横公主。”语气里带着浓重的自嘲。
裴萧元拭剑的手停了一停,微微转脸,望向承平。
当年的那场变乱,于世上的许多人而言是劫难,但对于当今皇帝而言,却是他潜龙飞天的转机,他借军功脱颖而出,人心归附,从一个普通的皇子变成了至高的圣人,随后多年勤政不辍,三年前又打赢了那一场对劲敌西蕃的关键战事,天威一举复立,俨然已是恢复了变乱前的盛世气象,圣人更是被大臣高举为至圣至明的中兴之主。承平父亲为表忠诚,更也希冀圣人能助他稳固他在草原的地位,对此次的万寿之庆极为重视,不但早早派遣承平入京,更希望承平能娶一位公主。但皇帝即便用和亲来示恩于臣下,往往也会从宗室旁支里择选适合之人封作公主出嫁,何况当今圣人子女仿佛不多,宫中即便是有适龄公主,前头也有无数高官重臣之家在等,哪里轮到外族,更不用说,天家之女下嫁,少有不凌驾于夫家之上的,故而承平才会发出这样的自嘲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