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新书风波

如此和平的交流于他们来说更显奇怪。气氛一时又有些尴尬。谭铃音很想转移一下话题。她的目光游转了一下,看到身边的枝叶上趴着一条绿绿的胖虫子,正沿着树枝慢吞吞地移动。

唐天远也发现了。他以为谭铃音下一步就会惊叫着扑进他怀里。

事实却是,谭铃音伸手把那小指粗的虫子捏过来,笑嘻嘻地递到唐天远面前,“大人,送给你。”

谭铃音就是想开个玩笑缓解一下气氛。她没想到县令大人会真的收下它。他不仅收下了,还立刻把它装进荷包里。

唐天远淡定地整理了一下荷包,转身走了。

“……”谭铃音觉得心里毛毛的。她连忙追上去,看着他的荷包,它随着他的步伐有规则地晃动,但谭铃音总觉得它在蠕动。

“大人,要不您把它扔了吧……”谭铃音弱弱地说道。

唐天远目不斜视,昂首阔步。

谭铃音有点内疚。导致他这样重口味,她至少是有一部分责任的,“大人,您把它拿出来透口气呗?”看到他不说话,她干脆伸手去抢他的荷包。

唐天远稍一侧身便躲开了。

谭铃音不甘心,又去抢。唐天远站在原地不动,左躲右躲,把谭铃音玩儿得团团转。

“大人,我求求你,你把它扔了吧……”太丧心病狂了好么。

唐天远终于大发慈悲,不动了。

谭铃音抓紧机会,从他荷包里捏出胖虫,远远地扔开,总算松了口气。她抬起头,看到他正低头看她,嘴唇抿着,澄澈的眼睛中摇荡着促狭的笑意。

正在这时,大堂外传来咚咚咚的击鼓声。外头只有一面鼓,是给百姓诉冤之用,鼓声一响,不管县太爷做什么,都要立刻升堂。

唐天远赶紧换了公服去大堂,谭铃音暂时不想看到他,就没跟去。她去二堂招待钦差大人了。

肇事者郑少封早早地逃离案发现场,他坐在二堂里,淡定地喝茶看书。看什么书于他来说都无所谓,反正他也不看,就是装装样子。

谭铃音看到他,又想起钦差大人在找妙妙生一事。

“大人,其实我……”

“你就是妙妙生。”郑少封接过话,说道。

谭铃音有些惊讶,“是啊,大人您是怎么知道的?”

郑少封笑答:“自然是猜到的。”

谭铃音的崇拜都写在脸上了。

郑少封朝她招手,“来来来,我久仰你的大名,对你十分佩服。”

谭铃音简直羞涩了,“大人您佩服我?”

郑少封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你的每一本书我都看,我还有你珍藏版的独家题诗本,现在京城已经买不到啦。”郑少封滔滔不绝,颇为得意。

谭铃音高兴得直搓手,“大人您既然喜欢,往后我多送您几本就是。”

“不要‘大人大人’的这么见外,叫我大哥就行。”

谭铃音就没见过这么平易近人的钦差,对郑少封的好感又提升了一个台阶。她笑着叫了一声“唐大哥”。

“嗯,谭妹子。”郑少封答道,反正弟妹也是妹。

谭铃音还是觉得神奇,“大人,您就一点介怀都没有吗?我是说,我书里写的都是……”

“都是我嘛,我知道,”郑少封点点头,又摇头,“没关系。”

“可是我们大人因为书中姓名与他重合,就总不高兴。”

“我和唐飞龙,格局不一样,你懂的。”

谭铃音连忙点头。难怪一个是探花,一个只是普通进士;一个是钦差,一个只能当县令。她懂。

两人又开始讨论谭铃音书中的剧情。聊着聊着,谭铃音发现,唐天远的口味略有些……怎么说呢,神奇。他不喜欢书中那些把他描写得光彩照人的片段,最感兴趣的永远是某些比较刺激的剧情。唐飞龙被调戏呀,唐飞龙被绑架呀,唐飞龙被狗追呀,什么什么的。

千人千面。怪不得他喜欢看她的书呢,原来是这样的性子。谭铃音恍然大悟。

郑少封又说道:“你以后写了新书,可要先给我看。”

谭铃音点头,“那是自然。”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最近写的那本《唐飞龙西行记》拿给他看。若是之前,打死她也不敢当着唐天远的面把这本书拿出来,可是既然唐天远的口味如此奇特,说不定会喜欢看呢……

郑少封见她若有所思,忙问她怎么回事。

谭铃音便说了实话。

郑少封拍着桌子,“看,必须看!赶紧交出来!”

谭铃音于是去南书房取了手稿前来。手稿是一张一张的,没有装订,到现在,已经快收尾了。

郑少封才看了第一章就笑个不停,“有意思有意思!唐飞龙被女妖怪盯上了,我喜欢!”

你果然喜欢这样的……谭铃音仿佛明白了什么。

接下来两人欢乐地讨论剧情。郑少封没架子,谭铃音自来熟,也就没什么拘谨了,气氛很热烈。

唐天远在前面处理完公事,来到二堂,离得挺远就听到里面男女交织在一起的笑声。他加快脚步,一推门走进去。

谭铃音慌忙把手稿收好,背在身后。

唐天远觉得她没干好事,他拉下脸,“拿出来。”

谭铃音摇头拒绝。

郑少封帮忙转移注意力,“我方才听到前面击鼓,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一个济南来的客商,被几个地痞敲诈了。”他说着,又沉着脸看谭铃音。

有钦差大人撑腰,谭铃音也不怎么怕他,果断瞪回去。

唐天远不满,“反了你了,你给我过来。”

郑少封连忙阻止唐天远,“冷静冷静,本钦差正在问正事……不都说无商不奸么,这商人怎么反倒被人算计了?”

谭铃音插口道:“济南人都实诚,不爱耍奸。”

唐天远横了她一眼,“你又知道了?”

郑少封敲了一下桌子,“说正事说正事。那人姓甚名谁?我在济南可有亲戚,说不好就在此地碰上了。”

“他叫朱大聪,看着像是第一次出门。”

谭铃音听到这个名字,惊得脸色一白,手不自觉地松开,手稿便如雪片般,哗啦啦散落一地。

唐天远觉得她反应不一般,忙问:“怎么,你认识他?”

谭铃音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就是觉得……他叫大葱!哈哈哈哈哈他是不是有个弟弟叫大蒜呀……”

郑少封也拍桌子笑,“还有个妹妹叫大料。”

俩白痴。唐天远无奈扶额,他的目光被地上写满字的纸张吸引,“这到底是什么?”

谭铃音才发觉不妙,忙蹲下身捡。

唐天远想要上前看,却被郑少封拦住,“谭妹子快跑!”

谭铃音来不及整理,把混乱的手稿往木匣子里一塞,夺门而逃。

“一定要保护好手稿!”郑少封高喊道。

你能不能不说啊……谭铃音默默飙泪。

谭铃音回去把手稿藏好,接着去找二堂外看门的衙役聊了会儿天,听说前头打官司的人已经散了,她才敢出去。

出了县衙直奔古堂书舍。

谭铃音如临大敌,“清辰,朱大聪来了!”

谭清辰也惊到了,跟谭铃音比画着:确定?

谭铃音重重点头,“他刚才来衙门里告状。”说着,便把来龙去脉说了。

谭清辰觉得挺不可思议。以朱大聪的身份地位,好像没必要千里迢迢跑到铜陵县告状吧?再说,朱大聪什么时候变成商人了?

倒是重名的可能性比较大。济南又不一定只有一个叫朱大聪的。

谭铃音也希望如此,可她总觉得心内惴惴。谭清辰安慰她:此事已经过去三年多。朱大聪若想找麻烦,早就来了。

谭铃音便有些伤感,“清辰,我们都离家三年多了。”

谭清辰点了点头。

“你说,我们是不是这辈子都不能回家了?”

谭清辰叹了口气,握住姐姐的手。

当晚,唐天远置了些酒菜,给郑少封接风外加饯行。郑少封喝两口酒,嘴上就没了把门的,一会儿说荤段子,一会儿调戏香瓜和雪梨,一会儿又开唐天远的玩笑,嚷着要早些吃他与谭妹子的喜酒。

唐天远皱眉放下酒杯,他不爽很久了,“才相处半天,就哥哥妹妹的,你们倒亲近。”

“哟,吃醋了!罚酒罚酒!”

郑少封酒量不算好,喝几杯便有些醺意,他举起筷子打节拍,唱小曲儿。

唐天远暗暗摇头。人长进了,酒品是一点也没长进。

他今日有些心绪不宁。像是被某些莫名的情绪牵绊着,既摆脱不了,又抓握不住。

喝酒吧。喝醉了就什么都忘了。

次日一早,唐天远和谭铃音一同送走了郑少封。

郑少封走后没一会儿,池州知府宗应林就来了。宗应林今年四十多岁,长得白白胖胖,圆眼圆脸圆身材,给人一种你轻轻推一把他就能翻滚的错觉。

宗应林的主要目标自然是钦差大人,只可惜没见着。唐天远还捏造了一句来自钦差大人的口信,说他自称该出现的时候自然会出现。

这话很适合给心里有鬼的人听一听。

宗应林是个笑面虎,不管大事小事好事坏事,他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听到这样的话,他禁不住赞扬钦差大人果然英明。

唐天远作为下官,严肃认真地接待了知府大人。宗应林一边喝茶,一边问了唐天远一些关于钦差大人的事情。

官场上的人说话,那就是泰山上的十八盘,弯弯绕太多,有些话是真心,有些话是假意,有时候是明褒暗贬,有时候是明贬暗褒。唐天远自然不敢直接抱怨钦差大人,于是说什么钦差大人“公正”啊,“严明”啊,“清廉”啊,“耿介”啊,等等。公正严明的意思是你没有徇私的机会,清廉的意思是你休想行贿,耿介的意思是他老人家性格不太好你做好心理准备……

如此,唐天远成功塑造了一个因为被上级搅黄好事而满腹牢骚的年轻地方官员形象。如此真实而立体,别说什么宗应林周县丞之流,连他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宗应林准确接收到这个下级的暗示,顿时觉得此位钦差大人不好对付。没办法,人家是唐天远嘛,御笔钦点的探花郎,老爹还是内阁首辅,走到哪里都有清高不可一世的资本。宗应林掏出手帕擦了把汗,跟着恭维了几句,又教训唐天远该脚踏实地,不要想东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