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话说得不客气,但唐天远知道这是宗应林在跟他示好:教训你是给你面子,满脸堆笑地跟你东拉西扯半天实际一句有用的话不说,那才是不把你当自己人呢。
上下级交流完毕,唐天远置酒席招待了宗应林。他知道宗应林贪吃,便弄了几道好菜,又开了一坛从京城带来的二十年的竹叶青,宗应林自然能感受到他的诚意。考虑到谭铃音也比较贪吃,唐天远把她也叫上了。反正她是师爷。
是不是自己人,从饭桌上就能看出来。比如这谭师爷,宗应林就能感受到她的敌意。他爱吃那盘水晶虾仁,旁人便都不动,只有谭师爷,一个劲儿地夹夹夹!由于在饭桌上还要同人喝酒说话,他自是抢不过她的。
酒足饭饱之后,宗应林休息了一会儿,周正道带着孙员外前来求见了。
孙员外还有些不甘心,“大人,我儿他……”
宗应林无奈地摆摆手,“令郎的命不好。倘若没有钦差插手,这事自然好办。可现在钦差大人亲自发话了,莫说是我,就算是布政使,也驳不得。”
其实若说一点希望都没有,那也不尽然,大不了跟钦差作对么。可是没有人愿意为一个小小的乡绅去冒这个险。
宗应林看着孙员外灰败的脸,又道:“我看你还是操心点别的事吧。这个钦差行踪神秘,而且第一次出现的地方就是铜陵。我总觉得他的目的并不是简单的巡查政务。”
孙员外愣住,“大人的意思是……”
宗应林摇头叹道:“你们干的好事,倘若被皇上发现,可是要血流成河的。”
“大人请放心,该处理的都处理了。”
“最好是这样,”宗应林点点头,“剩下的黄金有线索了吗?”
孙员外和周正道都无奈摇头。
这种事,急也没用。宗应林现在最不放心的,还是那个唐飞龙。他是个变数,能不能为己所用,还有待考察。黄金之案牵涉重大,必须找最可靠的人。宗应林本来打算把铜陵县攥在自己手里,他都托人去吏部打点了,可惜晚了一步,唐飞龙凭空冒出来,占了好窝。
宗应林问另外两人:“你们觉得,唐飞龙此人如何?”
两人的评价和宗应林的印象差不多:有头脑,有胆识,有软肋,可以收用。
宗应林又问:“那个姓谭的师爷呢?”
周正道对谭铃音的评价不太高,“此人贪吃又贪财,时而疯癫,且是个半瞎。”
“那她又是如何成为师爷的?”
周正道摸着山羊胡子,笑得有些猥琐,“这个,唐大人年少风流,他想让她当,她自然就当了。”
大家都是男人,宗应林一下就懂了,跟着笑,“那小子倒是艳福不浅。”
不说这三人如何密商。且说这一头,谭铃音吃饱喝足,午睡过后,被唐天远打发去整理文书。
他自己却没处理公务,而是偷偷潜入南书房。
目标:神秘的手稿。
唐天远昨天表现得淡定如常,好像手稿不手稿的不关他事,那完全是因为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郑少封在。唐天远知道,他若是料理谭铃音,郑少封必定会插手,倒不如等那家伙走了,再跟谭铃音算账。
翻墙,撬锁,一气呵成。唐天远在谭铃音的房间里一通翻腾,终于找到了他昨天看过的那个小木匣子。
木匣子里果然有一沓书稿,已经被重新整理过。
唐天远把书稿翻阅了一下,气得几乎吐血。那丫头的胆子真是越长越肥,什么都敢写!
烧掉,必须烧掉!
虽然偷东西是不对的,但唐天远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抱着小木匣,刚要离开,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就算烧了又怎样?这种方法治标不治本。没准谭铃音气急了,写出更过分的东西呢?
冷静。唐天远眯着眼睛,想了一下,突然一笑。
你想玩儿,本官就陪你玩儿个大的。
谭铃音很快把她那本巨著写好了,先拿给谭清辰看了看。
谭清辰很犹豫。他觉得,他们若是卖这样的书,怕是要被唐天远追杀的。
由于要保密,谭铃音没有对谭清辰说钦差的事情。她只是拍着胸脯保证,唐天远绝对会对此书乐见其成。
谭清辰也只得依了她,先让人排版,印刷出一百本样书来看效果。
印刷用的都是活字。把胶泥烧制的一个个反文单字排好放在铁板子上,加入特制的药剂之后用火烤,待凉了,活字就都固定在铁板上了。用完之后再用火烤,又可以拆下来。
古堂书舍算是个名气响亮的大书店,它的印房很宽阔,活字做得也多,可以同时印刷好几本书。考虑到租金问题,印房与书店的门脸隔着三条街,在一个僻静的巷子里。印房四面敞亮,伙计们白天干活,晚上停工,只留一个人在此处守夜,以防发生火情等事故。
尚未进行批量印刷,谭铃音先给这本新书做了一番宣传,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号称是“就算唐天远本人看了也会爱不释手的神作”,总之怎么无耻怎么来。各地的书商闻风而动,纷纷和古堂书舍打了招呼。谭清辰给他们看了样书,书商们甚觉满意,这个要几百本,那个要两千本,还有一个垄断三省的大书商,张口就要一万本。
大家都知道,以妙妙生的名气,不管他写什么,都不愁卖不出去。
这么多书,自然不能每本都亲笔题诗,否则谭铃音的手会断掉。因此就只好先等第一批书卖掉,再出精品题诗版。
有一个从京城来的书商,人称启老板,要了一千本。他家底不多,却十分有诚意,来到铜陵之后便找了间客栈不走了,专等着这批书印刷完毕。他还跟谭清辰提过好几次,要最先头印刷的那些,包括一开始印的样书,价钱不是问题,就为了博个好兆头。
谭清辰看在钱的面子上答应他了。
谭铃音最担心的是唐飞龙从中作梗。她把样书捂得很严,又加派了人手看守印房,心里想的是,只要她把这批书安全出手了,唐飞龙再怎么发怒也都迟了。
她还就不信,他能气出花来。
唐飞龙果然没让她失望,他听到了风声,竟然派人去印房外放火。幸好守夜的伙计发现得及时,给灭掉了。
谭铃音气不过,找他去理论,他很不要脸地矢口否认。谭铃音这个时候不敢惹急他,只好先咽下这口气。
唐天远目送走谭铃音。他走到花梨木架子前,把上头的一排书搬下来,书后面露出一个立起来的长方形大盒子。唐天远把盒子取出来,打开,里头整整齐齐地码着许多胶泥活字。活字干干净净,一看就是新烧的。
所有活字都是同一个字。
唐天远笑眯眯地摸着这些活字。纵火只是明修栈道,是装给谭铃音看的。他若真想做某一件事,结果必然是得手。
谭清辰一边与各地书商联系,一边根据大致的印数批发纸张,等做好充足准备,便开始动工。早有一些心急的书店,赶了马车在印房外等着,新书印好了,直接装车运走,既方便了他们,也给古堂书舍降低了存库的压力。
忙活了这么多天,总算可以歇口气了。谭铃音回到县衙,闷头大睡了一天,第二天遛糖糖时遇到了县令大人,她有些得意,“大人,我写了新书,想赠予你。”说着,掏出尚散着墨香的书递过去。
唐天远接过书,笑道:“多谢,我一定好好拜读。”
谭铃音以为他吃错药了。
不管怎么说,她算是了却一桩大事,这一天过得十分轻松惬意。
可是她的读者已经疯了。
妙妙生的新书,女主角名叫妙妙!是个极其好色的女妖怪!这女妖怪各种调戏凌辱唐飞龙,还对他霸王硬上弓!啊!
读者们都蒙了。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这书一定是假的,不是妙妙生写的,可它的确来自古堂书舍,全城各大书商都有售,所有书商都信誓旦旦说这是真的,是他们亲自从古堂书舍运回来的。
还能假得了吗?
书商们也犯嘀咕。他们之前收到的样书不是这样。难道之前怕他们不买这书,故意用假的版本糊弄人,到最后才上真的版本?可是妙妙生为什么一定要坚持把自己的名字代入到女主角身上呢?
若是不知道妙妙生的来历,单看这本书,虽猎奇了一些,却也挺有意思。可是妙妙生非把自己的名字加进去,各种明目张胆地调戏唐天远,这就有点不地道了。唐天远是大家的,你这样独占他,让我们怎么办?哦,我们都知道你爱慕唐天远,可你就不能含蓄一点么?非要亲自上阵?这吃相,太难看!
而且,看看他书里都写了什么。一个大男人,幻想自己是女人,做这样恬不知耻的勾当,还要对唐天远霸王硬上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变态!
这样的变态,竟然还口出狂言说“唐天远本人看了都会对此书爱不释手”,真是无耻到一定境界了!
这本书被人从头骂到尾。由于它无耻的程度使人叹为观止,反倒促进了销量,这批书很快销售一空,书商们对此乐见其成,也就不去计较被样书糊弄的问题了,忙着联系古堂书舍加印。
有一帮人组团跑到古堂书舍门口骂时,谭清辰才发现问题。
这年头,识字的人越来越多,看话本子的不一定都是读书人,也有可能是算命的,说书的,戏班子的,或是青楼楚馆的。这些人不像读书人那样好面子,不高兴了是会破口大骂的。
谭清辰听他们左一句“妙妙生”右一句“妙妙生”地开骂,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觉得问题大概出在新书上,便拿过来仔细看。
然后他就震惊了。
恰好这时候谭铃音来古堂书舍,看到门口挤了一堆人。别人只知道这家书店老板是她的弟弟,她现在衙门口当差。
衙门里的人么,能不得罪就不得罪。于是大家伙没理谭铃音,继续骂妙妙生。
谭铃音也是摸不着头脑。谭清辰看到她,赶紧把她拉进书店,关了店门,屏退伙计,拿出书来指给她看。
谭铃音觉得自己在做梦,“这书是哪儿来的?仿得也太像了。哪一个干的?非要把妖怪的名字改成我的,有意思嘛?”
谭清辰很遗憾地告诉她:“这是咱们店印的。”
谭铃音急了,“不可能,你也知道,我原书那女妖怪的名字叫‘蓉茜’,我脑子又没病,拿自己名字写这种东西。”
谭清辰拧着眉头,平静下来思考可能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谭铃音两手叉腰,焦躁地来回踱步,“这事儿太奇怪了,明明样书好好的呀,你我都看过。话说,样书呢?”
谭清辰一愣,样书已经都卖给那个启老板了。
谭铃音拍着脑袋点头,“对对对,我忘了,样书已经卖掉了。那个启老板的书店叫什么名字来着?”
谭清辰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斯霓。
姓启,书店叫“斯霓书店”,连起来是什么,启斯霓?气死你?
谭铃音停住,冷冷地道:“有人在算计咱们。”
谭清辰也早已明白过来,可是已经晚了。
谭铃音皱眉,到底是谁?干出这种事,无外乎两种人:要么是竞争对手,要么是仇家。从作案手法来看,那人对印书的流程应该比较熟悉,所以很可能是竞争对手。但仇家也不是没可能。比如县衙里那位,一憋起坏水儿来,流氓都扛不住。
外面的人不甘于吵嘴,开始用石头砸门,乒乒乓乓的,听得室内二人更加心烦。
谭铃音扶着额,无奈地想,经此一事,她的一世英名算是交代了。
不管怎么说,一定要揪出那个幕后黑手。谭铃音一时想不明白,只好先回县衙,打算找唐飞龙质问一番。
天气转凉,院中桂花渐次开放,空气中飘浮着浓郁的香气。
唐天远正站在庭院中,朗声读书。自从考中探花,他很久没这样用功读书了。
他读的正是谭铃音送给他的那本《唐飞龙西行记》。谭铃音进来找他时,他恰好读到妙妙要对唐飞龙霸王硬上弓的那一段。
说实话,大家都是文明人,谭铃音并未在书中写什么露骨的桥段,但光是“霸王硬上弓”这几个字,已经很使人脸红了。
谭铃音吓得屁滚尿流,“别念了……”
唐天远看到谭铃音,招手道:“谭师爷,你过来。”
谭铃音便走到他面前。她刚听到他读那些,弄得好像她真干过调戏他的事儿,于是她很羞涩,一时也忘记质问。
“抬头。”唐天远说道。
谭铃音便能抬头看他。
唐天远看着谭铃音满面飞红的脸庞,他突然就笑了,笑靥那个如花啊。他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谭铃音的脑门儿,低声道:“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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