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触碰着妙真的面庞,手心里仍有着一股软和的余温。妙真仰着面孔窥她散淡的神色,斟酌了片刻,告诉花信要吃茶,请她到正屋里瀹碗茶来。
花信听人家的闲话听得正起劲,一时不愿意动弹,“等一下再吃嚜。”
“不要等一下了,这会嘴巴就干得很哩!”
待花信去后,妙真悄悄对白池说:“你和她闹得这样子,倒不划算。她有个儿子,往后邬老爷终究是要过世的,你又还年轻,得罪狠了他们,对你没什么好处。你要是因为钱的事,我这里还有,给你拿个两三千当体己,你犯不着和她去争。”
这一番话牵起白池心头一阵绵绵的疼痛,她丰腴得庸俗的脸上总算又泛起从前那一片婉约的哀愁,笑了笑,“你看我像是缺钱的样子啊?”
“那更犯不着这样得罪她了嚜,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不好么?”
白池只是微笑着岔开话头,“你别管了,横竖我吃不了什么亏,她也蠢,她那个大少爷也没多大的本事,翻不了我的天。过几日我要到我们这里的县太爷家去访他夫人,你和我一道去玩,在家也是闲着。”
“你还和县太爷家的夫人有往来啊?”
白池点头,“他家夫人是个爽快人,年纪也不大,三十四.五,你一定喜欢的。”
乍一听三十四.五岁,觉得有些距离。可转头一算,她们都是过两三年就三十的人了。可妙真仍是懵懂和天真,白池丢下胭脂捧着她的脸细看,老天爷,她怎么不会老的?
妙真自己回头瞅着镜子,把鼻翼两边的皮肤往上提一提,“我还是老了点的,你看这两边都有细纹了。”
“看不出来,你非要瞅近了细看。”
妙真瘪嘴嗔道:“老一点也好,免得他们都说我不长进。 ”
“谁说的?”
“还不是花信他们。”妙真把嘴皮子往外一秃噜,表示一种可原谅的不瞒。
他们说得都不错,她就是不知长进,有什么办法?她是个愚笨的人,面对际遇的巨变,本能地就想退缩。然而命运待谁都不特别,她没有白池这样的心计手段,更没有花信的市侩忍耐,她只是凄惶而慌张地去迎接命运洪流的洗劫。
没法子,这就是妙真。要是以前的白池,少不得也要埋怨她两句。可今番她自己有了滔天的变化,又觉得妙真这一种“不长进”,是她一份特殊的本领。在这样的飘与沉中,她既未能长出锋利的棱角,也没能过分的圆滑,任凭世间如何天翻地覆,她还是她。
白池向着镜中的她微笑,歪着眼睛,心里遍布着遗憾。她真的只能是妙真投映在某个崎岖处的影子了,变了形的。妙真仍旧不变地转身,而它狰狞的形状就嵌死在那地方。她是这一次再见到妙真,才真正感受到一种痛心的分离。
“你怎么哭了?”妙真站起来看她,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两行清泪割开了她的脸庞。
白池笑着摇头,把泪抹了,往榻上那头走。
花信早端进来热茶,看见她哭,倒不好和她争什么,忙起身让她坐,自去搬了根圆凳坐在跟前。
因为她的眼泪,花信倒暗暗松了口气,由此可见,白池果然是表面风光,底下也全未如意。她想要打探出这些不如意来安慰自己,想来想去,唯有从安阆入手,就笑着说:“你晓不晓得,安大爷没有做成官,白考了个榜眼出来。”
泪痕僵在了白池两颊上,她心里要回避这些话,但是故人重逢,本来就是叙旧。她们不可能在这里久住,终究要走,她们一走,往后这些话再去向谁说?
她点点头,“我知道,前年冬天他到过这里。来找我。”
妙真诧异地捉裙坐到榻上来,“他果然找到你了?”
“也不算,我没有见着他。”
她没见着安阆的面,是邬老爷最先见到的。那时候安阆打听到外头那所房子里去。可巧那一阵朔风乍紧,她病了一场,连日都睡在床上静养。看门的男人去告诉邬老爷,邬老爷还奇怪是谁,请到小厅上一看,是个年轻俊朗的后生。
他说是白池的娘家堂兄,邬老爷才不信,到底是风月中的老手了,只看安阆焦灼不安地坐在那里,急火焚心地要见白池,就晓得是旧日相好。
一个丫头在大户人家当差,有个相好也不算什么。邬老爷端起茶慢呷一口,笑道:“她这几日身上有些不好,不宜见客,等过两日她好了再请你来见。你是住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