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星坐在对过望着她半边脸上挂着那笑,比当初那一眼更迷人了。那时她的美丽是空洞浅薄而张扬的,如今叫人魂牵梦萦的面孔不再那样放肆地欢笑,那双烂漫动人的眼睛已经在世事冷暖中沉淀下来,看不见如初的波光。他觉得她是一件在世间流转多年的宝器,不知沾染了多少残酷风霜。但轻轻拭去一点蒙尘,仍露出一缕皓然的玉光。那幽幽的光里,藏着由那些风霜沉淀出的另一种隐秘的风情。
他一向不大喜欢年纪过了二十五岁的女人,觉得女人年纪一大,就要长出许多心眼来。倒很奇怪,她使他忽略了年纪上的条件。
两个人没有开口说话,传星是客人,受了主人的冷待,也不觉得尴尬,还坐在对过很随意地呷茶。觉得肚子里有点空,就歪着看那碟子里的点心。
妙真瞟见他蹙着眉,目光向那碟子里挑剔。碟子里摆着各式各样八块点心,他大概不大吃这些东西,好像一个都不认得。她就出声提醒,“那块梅花形的山药糕是没有馅的,不大甜。”
传星向碟子里一指,“这个?”
见她点头,他就拿起来咬一口。她又把脸扭过去看着门外,不知道是不是盼着早点下雨,好让他能早点走。
他吃完了拍拍手掌,又摸了快帕子仔细搽着指间,歪着脑袋并不看她,“你姑父姑妈是有意留我在这里。”说着轻轻笑了声,“这场面,倒像是当年议亲的时候和人家小姐相看。”
妙真没曾想他会这么直白地讲出来,楞了一愣,转过脸来。
他散散淡淡地笑着,“其实相看一面,到底也看不出什么品行性情来。只看到人家有几只眼睛几只眼,也让人家看看我有几条胳膊几条腿。婚姻嫁娶,不就是这么回事?先论家世,再论品貌,唯独不论男女间的感情。你知道为什么?”
妙真呆着没说话。
他笑着把脑袋端正了,“因为感情这东西,看不见也摸不到的,今日有明日无,或者今日无明日有,谁说得准?”
妙真觉得他意有所指,有点疑惑,“难道你情愿娶一个根本不喜欢你的女人?”
“我也不见得喜欢她。就是喜欢,也不见得能喜欢她一辈子。”
听得妙真脸色变了变,不知这是什么鬼道理。
他扣着额心,又笑道:“我不明白你们女人为什么总把婚姻和感情扯到一起。男婚女嫁,不过是各取所需的结合。比方我的正房妻室,她嫁给我,是因为我们两家的需要。她嫁给我之前,根本就不认得我,更说不上喜欢或讨厌。成了亲,倒仿佛一下子对我有了很深的感情似的,实在可笑。我那位二姨奶奶也是这样,嫁给我不过是府台王大人买了她来奉承我,也并不是她的本意。谁知嫁过来,也像是非我不可。女人是不是都喜欢把婚姻嫁娶当做一生的命运,然后习惯向命运低头?”
妙真本能地把脚往裙里缩进去,端正了身子,郑重了脸色,“我是不会喜欢你的。我有喜欢的人。”
传星丝毫没有意外,泠然地把腿架到另一条腿上,“我们似乎还说不到什么喜欢不喜欢上头。我们该议论的是婚姻。”
妙真横一眼道:“我也没有答应要嫁给你。”
“我知道。”他笑,“不过我劝你应该实际一点。你做了许多年的姑娘,发了许多年天真的梦,哪一个是实现了的?我是你眼前和未来最好的选择。”
妙真觉得莫名其妙,“这倒奇怪了,你娶你的二奶奶,是因为家里头定下的;娶你的二姨奶奶,是因为官场上觥筹交错不得不答应;你想娶我又是为什么?我们家早就没有了人口,就连我姑父姑妈,你也用不着要看他们的面子,是他们要看你的面子,全没有一点娶我的必要。更兼你也不喜欢我,为什么还打算要娶我?”
“谁说我不喜欢你的?”
“你方才说的,男女见几面,只不过看看对方是不是个胳膊眼睛齐全的人,根本不能够了解脾气秉性,说得上什么喜欢?你总不会告诉我,你是这一路上走来,看见我疯疯癫癫的样子就喜欢了我。”
他忽然顿住不说了,剪去说了句:“我倒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伶牙俐齿。”气定神闲地笑着,好像她说错了话,而他是在包容她,不和她计较。
妙真堵上来一股气,这不该说的话,起头是他起的,截断也是他截断的,天生当官的做派,什么都是他做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