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渊倒说他认得一个厉害的老师傅,隔两日请到家来画样子。他这几年几乎不过问家里的事,话说出来,连寇夫人也惊了一下。以为他是一下子恢复了些人气,又不敢多余去问他。
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东西,都交给杜鹃和鹿瑛去办。有了这宗事,杜鹃外出益发多,不是上街去为妙真置办料子就是去挑拣零碎首饰。每每出去,都是容光焕发地回来。家下人看见,背地里少不得指指搠搠,暗说她是借着这空档往外头私会男人。
这日外头回来,赶上寇渊也才刚外头回来,正在椅上吃凉茶。看见她从面前袅袅娜娜地走进卧房里去换衣裳,一对翡翠珠子的珥珰掉了左边一只,格外扎眼。
不一时他跟到卧房里头来,坐在床上望着她笑,“你左边耳坠子掉了一个。”
杜鹃心头一跳,摸着左边耳朵走到穿衣镜前照,果然是少了一只。她斜看他一眼,又走到妆台坐着,把另一只也摘下来,“大约是在奇宝斋取下来比样子,就忘了戴回去。太太吩咐下的,大妹妹的头面,翡翠的要一套,珍珠的要一套,金银的也各要一套。”
她是没话找话说,寇渊听在耳朵里,不多问什么,只噙着淡淡的笑意,目光阴沉地盯着她看。
她从妆奁的镜里窥见他的脸,感到点悚然和烦嫌。这两年他渐渐变得沉默许多,一双眼睛常是阴恻恻地把人看着,不知道心里在琢磨着什么。
这两年她是慢慢有点怕了他,也是因为心虚,那些闲话想必他也是听见的,偏偏从来不问。她这时候不再忌讳和他说妙真,反倒隐隐希望他和妙真能再有些暗中暧昧的往来,她好从他的灰蒙蒙的目光中摆脱出去。
她合上妆奁走去床前和他打趣,“你大妹妹要嫁人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吧?”
寇渊像是腹.中扎进去一根软绵绵的刺,什么感觉都是力不从心。他起身走到榻上去坐,仍然噙着微笑,“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你还提。”
“提一下怎么啦?我不过是和你说笑,又不是兴师问罪。我知道,这次她住到家里来你们连话都没说到几句,清白得很。”
她一壁说,一壁甩着绢子走来在那端坐着,脸上没有半点的不高兴,俨然真是说笑。这样云淡风轻的态度重伤了寇渊。真是奇怪,他情愿她像从前猜忌怀疑,和他大吵大闹。她如此放心,不知道是因为他没了行事的能力,还是因为她另有别的男人?无论是哪个缘故,都无疑是对他脆弱的自尊雪上加霜。
他没搭这玩笑,又把话头兜转到她身上去,“大妹妹那些东西几时能置办齐?”
“总是在这月里。”杜鹃暗睐他的脸,又笑着为自己未雨绸缪,“女人家出阁麻烦,零散的东西多得很,太太又生怕不好看人家说她是随意打发侄女,何况也要做给历二爷看,叫他知道咱们家待大妹妹有多好。单是为那个戒指,这两天我还要往金铺子里跑两趟呢。”
“是在哪家金铺里打?”
“大齐街那家。”
寇渊眼睛里立刻闪过一丝寒意。大齐街上有张家的铺子,张家大爷常在那里出入。杜鹃也猛地意识到不该说,又画蛇添足地补一句,“只有大齐街那家的金铺打得好。”
他笑着起身,说是要回织造坊里去。走到外头来,太阳猛烈照在他额上,有轻微的刺痛。
一切仍是按部就班地进行到五月,妙真是最闲散的一个,众人都为她忙,她反倒没什么可忙的。传星打发人送来什么给她看,她只点头说好。寇夫人鹿瑛来问她衣裳首饰,她也说好,毫不指望地等着日子到来。
如果不是良恭突然找到湖州来,这桩亲事简直一帆风顺。
良恭是四月上旬到的常州,在路上就觉到些不对。妙真和胡家为银子的事早闹僵了,没道理又去投奔胡家。何况他们在常州诓骗了县衙门,又转回去,实在有些自投罗网的风险。可路行一半,只好先去问问看。因此耽误了好些日子,五月里才忙转来湖州。
这日一下船,就直奔寇家而来,下晌走到那条街上,好巧不巧,偏遇见寇立为婚事的细则往传星那里去,带着个小厮,懒懒散散地从大门内走出来。走了不一会,恰在街上看见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在人潮里若隐若现地浮动,穿着灰扑扑的黛色短褐,肩上挂着个包袱皮,下巴鬓角上冒出一淡青色的胡茬子没来得及剃,埋着头朝这头走来,游魂似的,挂了满身的风尘与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