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碾玉成尘 (十二)
不觉临近晚饭时候, 炎天暑热,玉蝉聒耳,院中的粗希墁地转晒得滚烫,妙真走到这里来, 身上已出了些粘腻的汗。甫入房中便嗅到一股隐隐药的苦香, 给浓郁的沉香力压着。
从罩屏镂空的不规则的孔里望进去,鹿瑛就坐在榻上出神, 炕桌上照例放着只三足玉炉, 盖上的几个细孔被熏得发了黄, 仍然冒着袅袅的香烟。鹿瑛吃药吃习惯了, 自己不觉得, 可人家一挨近就能闻到她身上隐隐的药味, 少不得多嘴要问:“唷, 你病了?怎么吃药啊?”
其实明知道她是因为久不生育的才吃药,偏要问出来,喜欢看她脸上细微的尴尬和难堪。
妙真在罩屏外看她发呆,自己也看得发了呆, 有一段倏远倏近的距离。隔一会才拿着几块料子的碎片踅入罩屏。
鹿瑛目光一跳, 忙起身,“姐,怎么过来了?”
妙真拂裙坐下,把几块帕子大小的缎子放在炕桌上,“你前日不是拿了布样子叫我选么?我选了这四样。”
“叫花信拿来给我就是了, 这样大热的天, 你做什么还要亲自跑一趟?”
“我也是出来走走。”
鹿瑛笑着看那四片绸缎样子, “我心里也觉得这四样好看,往后做四季衣裳都做得。一会我拿去给太太, 太太说下的,姐选中的料子,每样要织造坊里拿出十五匹来一起带去,用担子挑着,又好看又风光。”
妙真抿唇笑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也把眼角扫在那缭乱的妆花锦上。
蝉还是叫,撕心裂肺的,从窗纱里拼死挤进来,阗满这一段短暂的沉默。鹿瑛蓦地有些心慌,是因为良恭今日找来了?不全然是,他只不过是把她心里的慌张往上堆了堆。实际上她面对妙真时的心慌不定,早从几年前就开始了。她和其他人一样,也打着妙真的主意,可不一样的地方是她和妙真是亲姊妹,这一层关系,使她心里并没有他们那样一份坦然。
她盼着妙真赶紧走,既说完了事情,为什么还在对过坐着不走?她只好干巴巴地微笑,“姐要出阁了,为什么不大高兴的样子?”
问完这话她就后悔了,简直明知故问。
幸亏妙真是答非所问,“嫁人也没什么好,从前娘总说‘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好像人活来活去,都是一个结果。这一样的结果里头,因由又个个都不一样。不过结果也一样得各有不同,去年我在昆山看见白池,你不晓得,她从前那样瘦,吃什么山珍海味都吃不肥的人,居然胖了一大圈,要是站到你跟前来,你一定认不出她。”
鹿瑛情愿以为她是闲谈,但一脉同根的姊妹,怎么会没有感觉?她知道她这些闲话底下,一定是藏着根刺。
妙真把下巴低一下,又仿佛有些抬不起似的,无力地歪着抬起来睇住鹿瑛,“我也快要认不得你了。”隔一会,她自己苦笑了一下,“等我嫁了人,过不久大概你也要认不得我了。趁此刻,我们姊妹都还有几分从前的模样,多看一眼彼此。”
鹿瑛的笑冻在嘴唇上,说不出话来。她晓得她这个姐姐并不那么蠢,只是人们喜欢把善良理解成一种愚蠢,因为可以显示自己的刻毒是一种精明。
过一会,妙真走了出去,走到空旷的场院中,太阳还是猛烈,刺得人皮肤点点的疼痛。橘色的蜻蜓成群地低飞着,地上落满跳动的影,一点一点的,天上地下统统结成一张仓惶的网。然而她此刻站在网中,心情格外的平静。过去那些年的流离颠簸,仿佛一场逃亡。她逃不动了,准备掉回身,面对穷追猛打的生活,随便它要把她变作什么模样。
“姐!”
鹿瑛倏地追了出来,手把门框攥紧了。
“什么?”妙真回头看她,太阳直晃眼睛,不能看清鹿瑛脸上纠葛成痛苦的表情。她又问:“你还有事?”
然而鹿瑛又把手松开,垂下来,交握在腹前,苍凉地微笑着,“没什么,太阳大,你留神点,不要中暑了。”
妙真冷淡地应了声,鹿瑛想起来再去望她的时候,她早没了影。
鹿瑛只得低着头走进屋里去,眼睛在太阳底下看得久了,回来觉得屋里的光线更黯了些。她坐回榻上,继而望着对面长案上供的花瓶出神。花瓶今日是空的,丫头本来丢掉了里头枯败的月季,正要换别的鲜花插.进去,可阖家上下都因为良恭的突然到来惊慌了一阵,把这点小事忘了。
她盯着空空的花瓶,想到它里头必然还有半瓶落满浮尘的水,觉得心里荒芜得可怕。良恭来了,鹿瑛从前不大注意到他,此刻却忽然觉得他有只温柔的巨大的手,他把它伸出来,将这成团的庸庸碌碌的生活碰了碰。然而它自是忙忙碌碌地转得麻痹,尽管转得没意义,也停不下来。反倒因为受了这刺激,转得愈发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