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候,妙真果然求到寇老爷夫妇那里去。他们夫妇起初知道妙真晓得了此事,还有点惊诧和难堪,面上有些过不去。
后头说着说着,又不觉得了,心想这事办得好。以妙真此刻的态度来看,是彻底认了,往后再不会有后顾之忧。因此倒改了原先的主意,肯答应妙真去向孔大人说一说,轻拿轻放,不必要人的性命,打几板子意思意思,仍旧放人回家乡去。
这一日过去,大家都松了口气,想妙真不过哭两天就罢了,事情终于得到了结。
未曾想妙真连哭也未哭,一夜间睡起来,那张时时可亲可爱的笑脸忽然换了种笑法,只把嘴唇微微弯着,一支冰冷的银钩子似的,两句话不对头,就果决地要把人拖下去打,客中也不怕得罪人。
不过她倒再没有怨怪花信,也不谴责任何人,好像是主动把从前还没理清的种种一笔勾销了。
隔日大早,妙真非要把她那两万银子往一家钱庄里兑换成票根。寇立听说在往外抬银子,头一个不依,忙拉着鹿瑛赶来房中劝,“大姐姐,银子放在库里不好,为什么一定要去兑成票子?将来要用时,往钱庄里再去对,岂不麻烦?”
妙真看了他夫妇一眼,照旧命人将几口箱子抬出去,转头坐在榻上微笑,“我的钱,不牢你们多操心,我愿意换就换,高兴了,撒它到江河里也是我自己的事。我往后嫁给历二爷,难道他还会少我银子花?”
寇立暗里拿胳膊肘顶鹿瑛一下子,鹿瑛便款款走上前去,“姐,你的钱我们自然不好管的,只是怕你上了人家的当吃了人家的亏。你是不是要把银子给良恭带去?这个我们倒要劝劝,往后良恭就不是你的下人了,和他又不是什么亲戚,你这不是拿钱白送人?”
妙真“嗤”地一笑,“就是白送人也是我愿意,我天生就是散财童子。”
鹿瑛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脸上挂不住,暗把寇立剜了好几眼。寇立心疼钱,还待要劝,几步走上前来。不想妙真不再给他机会,起身一径往廊下吩咐小丫头打点软轿。
她要去栈房送良恭,花信不知是不是出于不放心的目的,要跟着去。妙真不答应,掀起轿帘子,那凉丝丝的唇角上,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就不要跟去了,这么些人跟着我,难道我还能跑?”
花信给她目光刺痛一下,绣鞋尖不由得往后略缩一步,“我是想跟着伺候姑娘。”
“天长日久,你伺候我的时候还多着呢,又不急在这会。”妙真丢下帘子,把轿子敲敲。
不多时软轿就抬到良恭落脚的那间栈房外头,良恭住在院角那一间屋子里,阴阴潮潮的,只有一扇支摘窗,窗户底下就是床铺,有一块斜斜的太阳光照在他肚皮上。
他多少挨了些打,身上不大好,昨日衙门里放回来便躺着,浑身上下都在麻钝地疼着。还以为这回是栽了个大跟头,不曾想衙门里又轻易放他回来。他想到一定是妙真在里头周旋的缘故,不过她能拿什么去周旋?左不过是她的妥协。
他睁着眼睛想了整夜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如何走到这地步的?好像是一丝变化扣着又一丝变化,在人不能察觉的时候,就已织就了这个局面。他没有天大的能耐,不过是个寻常的男人,兜来转去的,又认识到这点。过去那些年同生活的博弈仿佛是枉费力气,所谓的手段心计在苦涩庞然的生命中,不过是一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正在苦笑,蓦地听见有人敲门,他扶着腋下的肋骨起来去开,门前居然是妙真。他怔了半日,眼眶猛地一湿,忍着骨头上的疼,把她圈在怀里。
妙真也顺服地给他抱着,脸蹭在他肩上,不一时就打湿了他一片衣裳。她来的路上还坚定着主意不要哭的,怕他放心不下。谁知是高估了自己,还是没多少出息。
他们关上门,要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坐着落泪,那些无端的变故和误会似乎都在不言中得到了开解。
第96章 碾玉成尘 (十四)
后来彼此都再没有泪可流了, 支摘窗里落进来的那片小小的太阳,从良恭背上,又移去了妙真背上。到底他们一起过了多少个冬夏,妙真没空去算。倒是忽然记起他刚到尤家那一年的一个早上, 他坐在她裙下的榻脚板上, 心情不大好。因此两个人一时没有多说话,任凭窗外的月亮悄然西沉, 太阳又慢慢爬上来。
缘分或许就是在那时候打成了结, 以至于这么些年来, 他们很少有过离散, 哪怕世事缺了又圆, 圆了又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