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若去,自然要另添好菜了嚜。”
“叫厨房蒸几只螃蟹,正好看见今日新送了螃蟹来。你先回去告诉一声,我一会就去。”
花信临走前又暗瞅了文溪一眼,看见她浑身的骨头在案前硬挺起来,两个瘦窄的肩头变得像两块嶙峋的石头,又坚又冷。她心里不免有几分得意,妙真受尽偏爱,她做丫头的脸上也十分有光。
原来妙真出阁时她还担心妙真瞥下她,不想妙真依旧带着她过来。知道冬天要回京去,想着看此刻的情形,将来跟着回去,在历家那样体面的人家,请妙真说句话,给她配个有头有脸管事,也不是难事。
这厢回到永芳居里告诉了一声,又怀着点得意抱怨了两句,“我兀突突的走进去,看见二姨奶奶正坐在二爷腿上说话呢,给我这么一闯,她就不自在。那里能自在呢,好容易趁着这个空和二爷说说话,谁知道我去了。我又问二爷来不来吃晚饭,二爷说来,她益发不高兴了,亏得是背着我站在那里,不然面对面,大约都能看见她恨得如何咬牙。”
妙真自到了这里,闲来无事,也钻研起针黹上的事,捧着个绣绷子在榻上绣条绢子。绣得简直不能看,但她偏肯下功夫,一双眼睛就落在上头,连头也不抬,“那你照二爷的话,叫厨房蒸几只螃蟹好了。咱们从前在家蒸螃蟹,都是用米酒来蒸,大约他们京城的人不这么吃,你叫厨房用这法子多蒸几只,给二奶奶屋里也送些去尝尝。”
花信答应着出去,妙真这时候才抬起头来看。可惜人已看不见了,便又扭头向窗纱上看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结了点冰花。
不一时韵绮端着瓯绿油油的葡萄进来,放在炕桌上,自己不客气地往榻上一摊,一只手一摸一摸地摸到果碟里来,“你怎么还叫花信去请他?”
妙真眼里的冰花又融化了,轻轻剜她一眼,“要你瞎管么?我此刻有我的道理嚜。”
“我才懒得管,我是为你好噢,怕你得罪了那两位。你才刚进门就日日把着人不放手,她们心里不定怎么恨你呢。你可别瞧着这几日大家和气,她们可不是省油的灯,二姨奶奶小家子气死了,一点蝇头小利也要争个高低,生怕吃了亏;二奶奶更是面上贤良底下尖刻,我自卖进了历家,派给了她,没少受她打骂。她那个人也怪呢,旁人都不打,专打我。一打起来就骂我爹,说我爹做官犯了事,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打你还不是因为你在历家没人做靠山,别的丫头都有爹娘亲戚在里头当差,议论起来她面上不好看。打了你,谁替你说话?”妙真放下绣绷,肩膀扭两下,也摘着葡萄吃,把皮吐在另一个空碟子里,“我虽然也没靠山,可我不怕,恨就恨好了,恨我也不能拿我怎么样,赶我出去,我还要谢她们呢。”
“看把你厉害得勒!”韵绮也把身子左右摇摇,瘪着嘴学她的动作,旋即把那空碟子由她面前拖过来,不管她,自己吐皮。
妙真抬眼瞪她,瞪着瞪着又笑了。
她没想到到了历家会遇见韵绮,本来那天都觉得心死了,答应良恭的话自己都不大相信,想着到了这里,就当是死了。所以从没像那天一样规矩过,木头似的盖着盖头坐在床上,听着屋外漫天的喧闹,一颗心冻住了似的,没有一点活动的思想。
传星在外面应酬贺喜的宾客,听外头的阵仗,不闹到夜里不罢休。时间凝结住了,她并不觉得难熬,也不觉得好过,成了个木偶,只是枯燥熬着。
不想盖头倏地从底下给人揭上来一点,有张圆圆的脸盘子凑在底下往上瞧她,扇动着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妙妙,你还认不认得我?”
有滴冰凉的眼泪砸在韵绮那张圆脸盘子上,她抬手摸了摸,干脆直起腰把盖头一把揭下来,立到妙真面前去,“是我啊!你要敢说认不得我了,我可对你不客气!”
就有袅袅柔软的晴光照入了妙真的眼睛,把里头盛的泪水不停地闪动着。她忽然觉得时光是在倒流,流回到了许多年前的一天,她和她龇牙咧嘴地互相拉扯头发,都打得对方髻亸坠珥,好不狼狈。
不过妙真认为是自己打赢了,难得没有哭。因为良恭替她挨了几下,至今喉头到下颌那侧还连着一条细细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