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姨奶奶自己不肯回去。三姨奶奶要是开这个口,他未必不会答应。”
韵绮冷笑道:“你试试看开这个口,看他会不会答应你。”
此刻当然不会,妙真自己也很清楚。可“日后”又太久,她等不起,良恭也等不起。她满脸愁相,忽然冒出个更不切实际的念头来,“不如我在这路上就趁机逃了,你说呢?”
韵绮益发好笑,“你逃到哪里去?难道你逃掉了,和你那情哥哥一辈子东躲西藏?再说你此刻逃了,你一个女人家,往哪里走?还不是立马就把你找回来。”
这法子也行不通,妙真撇嘴不说了,在苦思冥想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白天睡得多,入夜就睡不着,躺在床上却是昏昏沉沉的,是脚下有水在晃荡的缘故,把人脑浆子都要晃散了。妙真索性爬起来,看见韵绮在一旁罗汉榻上翻箱子,找她明天穿的衣裳。
她翻出一条暗花云锦的披帛,搁在一边。她这个人做丫头几年也不大会归置东西,不论春夏秋冬,把妙真的衣裳都一股脑地塞在箱笼里。
罗汉床的炕桌上点着蜡烛,黄油油地在那片云锦上反着光。妙真看见上头有一小片血迹,想起还是那年和韵绮打架,给良恭搽血用的。后来不知怎么样,她既没叫人洗,也没舍得扔,一直放着。
她坐起来,叫韵绮把云锦披帛拿来给她,指给韵绮看,“你看这块血,还是你做的孽。”
韵绮不明就里坐在床沿上,“关我什么事?”
“那年你和我打架,把良恭抓伤了,这还是他的血。”
韵绮两眼一翻,“是你自己要讨打的嚜。”
妙真就笑,把那片云锦在手里摸了摸。忽然听见传星在外头叩门,韵绮只得让到下舱去和众多仆妇们挤着睡。
传星一进来就把狐皮斗篷脱下来丢在罗汉榻上,看见上头乱堆着衣裳,扭头问妙真:“你在找东西?”
“不是,韵绮在给我翻明天穿的衣裳。”
传星便笑,“这个丫头事情也不会做,翻衣裳翻得一个箱子全乱,就是我来了,也不该丢在这里不管。”
妙真一见他解下斗篷,怕他此刻就要睡,忙起来在四处点了好些蜡烛,点得屋里亮堂堂的。一面点一面说,“韵绮从前也是做小姐,要人伺候的。做事情做得不仔细,也情有可原嚜。”
“我又不是怪她。”
这个妙真倒晓得,当初就是看不惯韵绮在如沁手底下过得不好,才把她抽调来伺候了她。
他在里头说他白天没说完的话,说他们历家的人口,“父亲和大哥公务繁忙,常不在家,就是见到他们也不必怕,他们从不多问一句家里的琐事。大嫂是个最和善不过的人,帮着母亲管着一家子的人情往来。三妹妹你大约会喜欢和她玩,四弟还是个孩子……”
妙真听着犹如有轰隆隆的个世界朝她跑过来,她放下最后支蜡烛,回头在台屏上瞅了眼他的影。他在床上坐着,一面侃侃而谈,一面随手把那片云锦丢到了床尾。妙真就在外头站了站,肩畔的一排槛窗外,是摸不到底的黑暗。然而也有一轮湫窄的月亮散着幽幽的银光。
她忽然觉得,传星就是这个世界。一切人该有本性他都有,善,恶,嗔,痴,贪……但一切本性都不突出,他管这叫中庸之道。当然,就连他的执着也未见得就很执着。
她款步踅绕到台屏旁边,把肩膀依依地倚着漆黑油光的屏风架,“你白天的时候说,你从前在嘉兴就碰见过我。你还记得么?”
问得传星发了下懵,稍候也误会了意思,笑着说:“一直就没能忘了你。”
妙真笑了下,“怎么这些年来,也没听见你打探我的消息?”
他一时不能吱声,不能告诉给她听,打是打探过,不过托了人,自己倒忘了。这些年他太忙了,忙着婚姻嫁娶,成家立业。最初那惊鸿照影的一面,的确是刻在他记忆里,但那也仅仅是片记忆而已。他从来不是靠着记忆过活的人,所以这些年和她几次碰头,其实都是偶然,并不是他的预谋。
妙真从他的哑然里明白了,他对自己也并没有那么执着,只不过是一次次偶然掀腾了他的记忆。其实她在他,根本上和文溪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之处,文溪是王大人送给他的,而她是天意送给他的。他都是“顺手接来”。
她该感到失望的,因为他再一次验证了她的美丽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它远没有传说中那样价值连城,甚至换不回一份从头到尾坚持的真心。这些男人只是爱她这份美丽的结果,他们爱她的片面。她的确是轻易就能招人爱,也的确,因为轻易,爱她都爱得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