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令妙真蓦地想起后头柴房里常来讨饭的一只大狼狗。嘉兴府连狗也晓得她尤家富裕,常三五成群在后门徘徊着等他们府里的残羹剩饭。

那狗原是领头的,浑身灰凛凛的皮毛,长得一副威风神气的凶相。常来常往间,狗与人倒混了个半熟。妙真听见下人们说,闲时无趣,也常拿些屋里吃不了的肉馅果子到后门去喂。

别的狗讨到吃的都会卖个乖,唯有这狗十分不给面子,简直是条喂不熟的“白眼狼”。

也不知是想到那条狗的缘故,还是晨起就存些怨气的因由,更兼受前两位的影响,妙真总觉得这一位也是别有居心。

所谓父女连心,尤老爷也已失了耐性,愈发将个身子歪在椅上。

屋外一片乱莺残蝉烘得人昏昏欲睡,他打着哈欠道:“你呢,才刚只顾着听他们说。还没问你姓什么,哪里人,家中人口几何,做的什么营生?”

“小姓良,名恭,嘉兴本地人氏,家住白鸽子街凤凰里。父母早逝,家中现只有寡居的姑妈一亲。家父在世时有些手艺,在街上开了间铺子做伞,挣了几个钱,送小的上过几年学。后因家父病逝,家中没有进项,便搁置了学业,四处做些散工,养活姑妈。”

尤老爷把眼缝撩开,打量他一番。

这良恭比前头两位如此不同,那两位一个过分谄媚,一个又过分倨傲。只有此人,由头至尾都是恭顺缄默的态度,问他他便说,问不到他他便不开口。

他立在那里,就如同门外的秋,有种萧索散漫的意味,衣摆给过堂风撩起来,成了片被流光抛却的叶。

尤老爷仿佛可以看得见,他的魂魄似乎早在往事里凋敝。连他故意提得精神抖擞的嗓音,都有种功亏一篑后认命的靡废。

这样的人正撞尤老爷胸怀,就是要找这样个读书明理,又不至心高气傲的年轻男人服侍妙真。

尤老爷来了些兴致,又慢慢歪正起来,“都做过些什么差事啊?”

良恭揪起眉细数,“头些年年纪小,没多大力气,替人家代写过书信。后来力气见长,走街串巷担柴火卖炭,红白喜事也接,给人家抬棺抬轿。要是吹打班子里缺个角,也能勉强凑个数。”

说着一笑,“总之什么力气都使得,什么活计都能学着干。”

“你也读过书,怎么不找些舞文弄墨的活计做?比做这些力气活也要松快些嘛。”

良恭干涩的喉头挤出缕满大无所谓的笑,“小的自不读书起,就不打算再做这些读读写写的事情了,省得又生出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他语调松快,笑意也轻盈,呼吸却似沉重迂回地袭进屏风后头。使妙真忽然觉得这燥热的天,怎么萦绕着一种大势已去的冷静。

她不由又把脚尖垫起来,贴着屏风细窥。

好歹窥得清晰了一些。他的眼角有些垂沉着,掩住一半散漫的挑衅的凶光。而这凶,更像是一种警惕的自保。

在尤老爷看来,这人本分,知道斤两。他把胳膊放平,眯着的眼缝里迸出丝赏识,“你倒很有自知之明。早起管家就对你们讲明的,我这是给我家大小姐找小厮,家里现有的人不中用,小姐的安危名声最要紧,要拣个读过书懂道理识大体的。”

他故意把言语顿挫着吊人的胃口。可良恭一言不发,似乎不急不躁地等着或成或败的结果。

尤老爷心内愈发喜欢,继而又笑:“我看你不错,月份银子嚜说好的五两,节下的赏钱另算,签一个五年的活契。我敢说,满嘉兴府就属我尤家这样体恤下人,你就是上府台老爷家去打听,他们家的下人也不见得一月能得五两。你要是脱得开手,这两日就收拾细软进府来。细活届时管家自会给你细派。”

良恭稍有意外地抬眼,看见老管家走来摆出袖,“请吧,我打发人送你家去。”

转脚出门的功夫,他有意将目光掠过屏风上嵌的一则丽影。遗憾未能看清相貌,只看见那影的腮畔,有两只珥珰活灵活现地在晃荡,仿佛屏风上绣的几只蝴蝶将要振翅飞来。

待人一去,曾太太便携妙真踅到前头来,“老爷真是大方,二十两银子说送人就送人,怎么不把家底全送出?往后阖家一起打饥荒,岂不来得痛快?”

尤老爷尴尬地笑着,生怕曾太太唠叨个不休,直拿眼向妙真求救。

谁知妙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只顾走到门首扶着门框朝外头张望。她期盼出去的人能回首看她一眼,好用她的美貌来颠覆他早上那冷漠的态度。

不想场院中早没了影,她只得失落地掉脚回来,“爹,怎么就挑中了他?他叫良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