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管家不得不掉过眼来,笑着拈起胡须,勉强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好是好,就是颜色略重了些。怎么不叫白池那丫头替你描?”
妙真失意地把纨扇垂下去,“林妈妈病了,她在东厢房服侍妈妈。我正要去告诉太太,还把上回那药丸子请大夫丸一些送来,妈妈上回就是吃了那药好的。”
“可巧,”瞿管家向旁边让了让,指着良恭说:“这是新进来伺候姑娘的小厮,见过了姑娘,就该去听太太吩咐。姑娘正好领着他一道过去。我底下还有些事忙,也省得我这把老骨头跑一趟了。”
闻言,妙真将目光轻轻挪到良恭身上。因他颔着首,又站在石蹬底下,个头就变得矮了几寸。头发用毛了边的灰布条在头顶缠了个髻,额头与眉骨更显得凛冽桀骜。
耽搁这几日,妙真本已忘了他的“漠视之仇”,这会他又冷不丁出现在眼前,叫她一下子回想起那份屈辱。
她垂着眼在台阶上睨他,越看他越像后头柴房外领头的那只灰毛大狼狗。不论严寒酷暑,那狗总是浑身浓密发亮的皮毛,好像上门讨饭也讨得十分有尊严,从不肯在主人家面前低头俯首。
她常喂它,丢在地上的肉它不理,她拿在手上,蹲下身来,它才肯警惕着靠近,叼走她手里的骨头。这些年也喂不熟,从不肯给她抚一下。
妙真脑子里把狗与人混为一谈,不免迁怒于人,装作从没见过良恭,敛起那含蜜的声线,刻意将嗓子放得又清又冷,“你叫什么?”
瞿管家正要代回,不想她一反常态,摆出大小姐的姿态,高高在上地指着良恭,“叫他自己回话,又不是没张嘴。”
瞿管家楞了下,笑着望向良恭,“姑娘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良恭将包袱皮挂到肩上,咧开白花花的牙,笑着进一步打拱,“小的良恭,大姑娘只管随意叫,叫小的什么都使得。”
他态度恭敬,脸上堆着献媚的笑。妙真瞧着却别扭,觉得这笑不该出现在他脸上。对这些外头来的人,她心里本来就存着两分戒备。对他,更是存着旧怨。
可不论怎样,他这低眉顺眼的姿态到底将她堵得一时没了话说,何况她在摆架子作难人上头本不精通。
馨风袭来,把她的脑袋由这边偏到那边,还望着良恭琢磨。隔了半合,将扇抵着下巴,故意挑衅地剔他一眼,“叫你什么都使得?那我要是叫你阿猫阿狗呢,你也应?”
话音甫落,就见他两边腮角硬了硬,人却愈发弯低了两寸,笑意又深了些,“怎敢不应?大姑娘赐名,是小的福气。”
妙真心里笃定,这人分明不高兴,偏要做出副低三下四的模样。她更有些看他不惯了,可她到底不是苛待下人的人,不好真叫人“阿猫阿狗”。
只撇了下嘴,“算了,我还懒得费这个心。”
那瞿管家笑着接过话去,“我们大姑娘就是这样,心地好,待谁都是一样的。快,领你去放下东西,好随姑娘去见过太太。”
进了那洞门,里头又是个小花园,溪流曲折,外头大园子里那池塘的水,正是打此处流过去的。溪边怪石引路,引到座小小的木拱桥上头,过了那桥,正是妙真的小院。
门前靠右面院墙新砌了间屋子,瞿管家向那屋子指道:“里头正屋就是姑娘的闺房,东西两面屋子是姑娘的奶母丫头们住着,这院都是听姑娘的奶母林妈妈吩咐。你就歇在这里,离得近好听差遣。”
良恭心下疑惑,这大小姐到底是个什么不得了的病根,竟不顾男女之嫌,许个小厮近身如此。
思虑到此,止不住向后扭头望去。不想妙真却在后头悄么声息地跟了半晌。她被他遽然一回头吓住了,怔在原地,有些慌乱。
这倒怪了,也不知她慌些什么,左顾右盼间,提扇指向院门,“我,我回来洗脸。”
良恭忙让到几棵翠竹底下,谄媚地摆出一只手,“大姑娘先请。”
待她进院去,瞿管家笑着收回眼,领着良恭进屋,“别瞧我们大姑娘二十的人了,心性却还天真,不如二姑娘懂事故。也是老爷太太疼她太紧的缘故,长得这样大,没经过风,没沾过雨的……”
说着,倏地剪着胳膊回头,一张面孔端得格外威严,“不过,做下人的要是打量着主子不懂事,就以下犯上,这是一万个不许的!叫我知道,也不必老爷动气,我先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良恭忙回,“小的不敢。”
直起腰来时,脑袋险些顶到横梁。仰头一瞧,这屋子盖得真低,伸手就能摸到梁上去。
瞿管家见他仰着眼,又转回蔼蔼可亲的笑脸,“不算委屈了,咱们府上除管事的单独有间屋子住,都是四五个挤在一张通铺上。也就是你小子,伺候大姑娘,与别人都不同。往后你的好处还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