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是矛盾思忖,越是矛盾地恼恨自己。
良恭见她一下把恶毒的话都说完了,坐在那里向碧纱橱别着脸,静静的。放下来的头发把她的脸挡了一半,也仍能看见她有点发红的鼻尖。她连那点恨意,也都是软绵绵的,云朵似的可爱。
他几番挣扎,还是走去倒了杯水给她,“骂得嗓子不干么?”
“要你来管!”妙真抵死不吃,瞟见他立在那里,愈发把身子转向碧纱橱。落后又扭头看他一眼,还是想问问那易清的年纪模样。
没来得及,是良恭先开口问她,微笑着,“你长这样大,就没离开过父母么?离开这一遭,你就急成这样子,往后又当如何?”
妙真的冷言冷语里仍带着小小的得意,“谁家小姐未出阁前离开过父母?往后如何,往后自然是嫁给表哥,到常州去。我们家在苏州有织造坊,我爹常到苏州去,自然也会顺道上常州去看我。”
“老爷,”良恭才起了头就咽了咽喉头,说不下去。
她横过眼,“老爷怎么了?”
他眼皮向下一沉,又笑着抬起来,“那是老爷总是不放心你的缘故。你又何必累得他老人家一年到头东奔西走个不停?”
“我要你来教我孝道?”
“我怎么敢呢?”良恭忙笑起来,“我是常听见太太说老爷身子有些不好,怕他老人家劳动。”
“你倒是体贴东家。可我爹最烦拍马屁的人。”妙真底下脸来理着手绢,“他少吃些就好了。就是不听劝。听太太说,是我娘没了他才好吃起来的。我娘死的时候我还尚在襁褓,对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可因为我爹总想她,连我也就觉得她还活在身边似的。”
良恭温和笑道:“父母手足,终是要散的。你总不能一辈子指望爹娘。”
他这么说,遽然将妙真那点不好的预感又提起来。
她有疑惑,却不敢问。
余光看见良恭捏着半截袖口正要在榻那头坐下来,她陡地吊起眼转了谈锋,“谁许你坐的?才说你不懂规矩,你一点没记性么?等回去嘉兴我就叫瞿管家赶你出去。”
良恭只好站开,却不像要走的样子。妙真觉得奇怪,他今日哪里来的这么些耐心,听着她嘲讽詈骂,没顶嘴,也没有摆脸色。一定是他这一阵看透了她喜欢他这件事,所以对她怀着抱歉。
不论他那温柔的欲言又止是因为抱歉,还是另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妙真一时都没有勇气去听,就立起身,“把灯吹了,把门阖上,我要睡了。”
踅入卧房,看见窗纱上的月亮又瘦了些,照着花信微敛的眉头,好像也在做一个杨花瘦梦。
而妙真是做了小半辈子的甜梦,到如今二十出头的年纪了,就是年月也逼着她有了分成熟的担忧,怕这甜梦不能再做得持.久。
冷烟衰草之时,尤家总算来了船接。寇夫人寇老爷在屋里听瞿尧说了嘉兴之事,双双落泪不止,空隙中使丫头去叫了妙真一行并鹿瑛寇立过来。
妙真与林妈妈鹿瑛等人甫进屋内,就见瞿尧立在厅中,寇夫人寇老爷在榻上淌眼抹泪。妙真心道不好,一下就想逃开。可这满屋子的人围着,她没地可躲,只得慢慢并鹿瑛走到椅上坐。
还未坐稳,瞿尧就耷拉着袖口朝她二人扑通跪下,哭道:“大姑娘二姑娘,咱们家出了大事了!”
妙真只觉头晕眼花,身子一晃,险些栽倒下去,幸给白池花信搀住。鹿瑛也不好,当即就啼哭出来,身子软了半截。
寇夫人忙招呼丫头倒了两盏茶来,一壁哭着说:“你们姊妹两个先听他把话说完,先不要急。”
那瞿尧立起身来,细细对二人说了尤家抄家,尤老爷曾太太并十几口人收押南京之事。众人皆是由惊转哭,声音嗡嗡的,整齐又均匀,满是大势已去的悲哀。
瞿尧又依尤老爷吩咐,向鹿瑛交代,“老爷说,二姑娘不用多讲,早已托付给姑太太家了,自然有姑老爷姑太太姑爷照顾。只盼着二姑娘与姑爷早日生个孩儿,日后就美满了。”
说着转向妙真,“大姑娘,老爷夏天就吩咐我将你的嫁妆送去了常州舅老爷家,交代了由舅老爷舅太太送姑娘出阁。已告诉安家了,要在明年夏天完婚。我就是刚由常州下来接姑娘去的。老爷太太说,两位姑娘都是女孩家,不要为他们奔走,是死是活,全看造化,要你们自己安生过自己的日子。”
一席话讲完,鹿瑛便哭晕过去,林妈妈也有些骨软身虚,寇夫人忙叫人先送她二人回房请郎中。乱过一阵,回过头看妙真,倒没哭,一直是静静呆呆地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