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老爷想他一定是在沉思往事,他倒不怕,他虽看不起生意人,却很奉行破财消灾这句话。便又笑笑,“妙真的这笔嫁妆,也可以是你们家的,我不要。至于什么‘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话,你替我想法子周全过去。你不是喜欢做生意嚜,就还当这是笔生意。”
胡老爷惊过神来,听见钱财的事,脸上又虚浮着笑,“只要你心甘情愿舍财,我自然是高兴的。嘶……不过我真是想不通,你这么不爱钱,当初怎么又肯受大姐夫的好处呢?没有大姐夫资助,你那儿子就是天降文曲星,恐怕也没如今的前程。”
这在安老爷就是伤体面的事,他脸色微变,又轻描淡写寻了个牵强的理由,“是你们胡家欠我的,你们里里外外合伙骗了我。横竖你们都是一家人,谁还都是还。”
言讫,他理直气壮拔出厅去,出了染坊一径归到家中。
安夫人本来等他吃午饭,听见说吃过了,自己也顾不上,先服侍他更衣用茶。他虽穷困潦倒了,却还保留着当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习惯,倒不怎样大手大脚花钱,只在这些小事上一如既往的讲究。
他呷了那茶直皱眉头,安夫人便忙分辨说:“家里的茶没了,是我上晌现到街上买的,前年的陈茶,是有些不大好。倒有点子好茶搁在柜里,安阆高中后外头人送的,我是想着不是要办婚事了嚜,留着款待客人。虽说他是高中了,可这会还没封职拜马,没有俸禄。他那个脾气你也知道,又不爱受那些人的重礼,就收了些寻常东西他还埋怨我。”
这一点上安老爷倒是赞同的,他虽然商贾出身,却自诩一身清雅,也不大闻得惯铜臭味。
因此未批判安阆,只说:“不必留着款待什么客人了,拿出来吃。也是白放在那里,等过了梅雨季受了潮,倒不能入口了。”
安夫人把他换下来的袍子小心折进圆角柜橱里,带着点疑惑走来。那张破旧的榻她是不敢与他并坐,习惯了侍在一旁,“那到办喜事的时候,又上哪里去找那些好茶?”
“谁跟你说一定要办这桩喜事?”他斜剔她一眼。
她适当地缄默下去,看见安阆进来,又适当地出去,留他父子说话。
安老爷待这后扶持的夫人态度冷淡,不过因为当初买小妾回来是为香火有继,后来将她扶正,也是因为恰好缺了一位夫人。
儿子倒不是“将就”,儿子是他苦心经营的结果,所以待安阆倒和蔼。要悔与尤家的亲事,他行在头里,没与安阆事先商议,有些怕他宁死不屈,所以试问:“胡家邀咱们五月初三去商定婚事的细则,你是怎样打算?”
安阆正是为这事进来,坐在那张掉了漆的椅上有些跼蹐不安,两手握着膝盖,抓抓捏捏的难以启齿。
安老爷打量这模样倒笑了,“你只管说,你也大了,又是即要做官的人,自己的事情也要有个计较。”
受了这鼓励,安阆抬起脸来笑,“劳父亲为我的事费心,父亲说得对,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也要有个坚定的盘算。”
说着,把唇抿两下,有些豁出去的态势,“不瞒父亲,儿子与尤家大妹妹虽然自小就有往来,可,可她实在不是儿子心仪的做太太的人选。倒不是她不好,只是我们两个根本没话说。儿子也晓得,这都是不规矩的话,择妻择贤,不一定要能说什么知心话……”
话还未完,就被安老爷笑着打断,“你的意思,你并不中意这门亲事?”
安阆抿着唇点头,“我知道此时说这话,是很有些忘恩负义。我也打算了,想法子把姨父解救出来,也算我报他们尤家的恩。我已写信到北京给施大人,只等他那头的回信。”
他本来还有些怕安老爷训斥,未曾想安老爷一径笑出声来,那声音倒像是对他的一阵赞扬。
那笑声跌宕尘埃,一片阳光在这间残旧而保持体面的屋子里折动着。
安老爷笑足片刻,慢慢点头,“你打算得好,帮这一个忙,就算报了尤家的恩,不欠他们什么。我一早也不看中这门亲事,我一贯的心,情愿结一门穷亲家,也不想和这起买卖人家再做亲。”
说着,他面色渐渐冷,“况且,胡家的血脉,都有个病,你娶了妙真,不免要牵连我胡家的香火。”
讲完这一句,他才意识到有些不妥,表情又沉痛了一点,“你看,就像你母亲,虽未病发,有了个孩子在肚子里,也过世了。不知是不是天意?老天爷也容不得这病再往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