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要走,听见屋子里忽然“嗡嗡”响,不知哪里飞进来两只蚊子。她抬手赶赶,又道:“叫花信点上香,这时节已有蚊子了。”
说话出去,不一时又见花信进来,洗衣裳洗出一脑门的薄汗,也顾不上用手帕,扯着截袖子揩了两把,走去倒茶吃。看见妙真正四处翻箱倒柜,因问,“你在找什么?”
“驱蚊虫的线香,我记得前几日舅妈使人送了些来的。”
“我放在床上那橱柜里了。”花信搁下茶盅去翻了来点上,慢慢走回榻上来嘟哝,“白池呢?怎么不叫她来翻?”
妙真也坐回榻上,“她出去给妈妈抓药去了。”
花信仍有话讲,“她眼睛里只有她那个娘,一点不把姑娘放在心上,不知道的还当林妈妈是咱们家的太太呢。成日就忙活一个病人,大堆的活计都推给我做,我见天的洗衣裳,洗得手都脱了几层皮。”
说得妙真心下很不好意思,噘嘴道:“我明日起少换两身衣裳好了,横竖我不大动弹,也不怎样发汗。”
花信收了收撇到一旁的嘴角,脸色有些尴尬,“又不单是洗姑娘的衣裳,不与你相干。”
这时候暗自都有些难堪,花信便又起身转出廊外晾衣裳。天色不知几时加重的,轻云染成浓墨,藏着一场暴雨迟迟落不下来。她把衣裳挂到麻绳上,大颗大颗地滴着水。透过那黛紫的鲛绡,天更是黯得沉重,像有一片黑幕蒙住头,使人大颗大颗地滴着汗。
真是没个出头之日。她与妙真白池是不同的,她是个地地道道的下人,从不指望能靠跟着妙真一并到安家去就能翻身。
她也不是要几多风光,心里惦念的无非是一个下人应当有的理想——活计轻松一点,银子多挣一点,往后嫁一个管事的,混一份下人应当有的体面,夫妻俩还是为主子当差。
原本是个小小的愿景,可惜如今也成了不切实际的憧憬。尤家再无人可嫁了,舅舅也不知辗转何处,带走了她辛苦攒下的一份体己。安家那情形,即便当官,也少不得要几年才能发迹。她还得苦苦捱着,成日做这些粗笨的活,从前是个梦幻泡影,一切又待重头再来。
好在还算有个重头再来的机会。
可在白池心里,这机会成了个十分尴尬的机会,她一时不知该进该退。这时候倘或她真不管不顾地与安阆喜结连理,简直是对妙真落井下石。
她既然一早错失了彻底拔除妙真这颗“眼中钉”的良机,从此就只好一失再失了。
因此她对婚事不闻不问,一心只避到林妈妈的病榻前伺候。这厢走到药铺子里来抓药,叫良恭在马车上等候。良恭欹在车上等了片刻,精神倏地一振,看见安阆由人潮中走来。
良恭正在想他因何而来,他就直接了当地道:“我有话对白池讲,今日本来是上胡家去寻她的,偏看见你们套了车出门。正好,省得在胡家说话不便宜。你略等等,我进去同她说会话。”
走出一截,又调转头来,“上晌我同你说的话,你转告给大妹妹了么?”
良恭立在车前打马虎眼,“一时不知怎么开口。你也晓得,我们大姑娘最要脸面,你且等我想想该怎么对她说。”
安阆爽利地笑起来,“无妨,你不好讲就不讲,胡家自然会告诉她。这事情我告诉我同我父亲商议过了,他老人家十分通情达理。”
良恭在背后望着他走进铺子里,笑脸底下渐渐翻出来一片冷意。安家倒是一家子相互理解与体谅,却将妙真置于个被摒弃的境地。以她的自尊,她是断受不了这打击的。
他将此前的一个打算重提上心间,正在门前忖度,忽然听见有人喊,“良恭!”
人潮里遍寻一阵,才看见个熟悉身影远远跑来,使他刹那笑开,“严癞头!你怎么跑到常州来了?!”
严癞头背着个拧着个包袱皮,精神抖擞,往他肩上拍一掌,“我还想问你呢!你怎的在这里?”
“我跟着尤家大姑娘一道来的,她的舅舅舅妈在此地,她今年又要出阁,年前我们就由湖州赶来投奔。”
严癞头点点头,“是了,听说尤府被查抄,尤家好些人给押到南京去了。我还打听过你的消息,又没听见你回嘉兴,我还在想你到底跑到何地去了,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你不晓得,你姑妈常问我,我都没敢将尤家的事情告诉她,怕她老人家胡思乱想,以为你也给牵连在内。”
“我又不是他们家家生的下人,牵连不到我头上。你怎么在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