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妙真在他面前还是一切照旧也不假,可细细分辨,还是有些变化。她如今就是和他生气,也不爱大呼小叫了,好像缺点底气,怕真惹恼了他,他丢下她跑了似的。
他倏然间坐起来,两手虚虚握住她的腰,仰着脸笑,“你嘱咐得太多了,拣要紧的说几句就得了,多了我一样记不住。”
妙真对这些小动作是不拒绝的,明白这是他们关起门来心照不宣的一份亲密。在她所受的教养看来,这是错的,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无数芜杂的人和事没有结果和答案。但谁都刻意不去说,以免说出来得不到解决。
他们都是本着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在相处,心里又都各有退守的界限。这是极不道德的,妙真心里很清楚,不过如今这情形,大家都自私得不再讲什么对错了,他们愈矩一点,好像也可以原谅。
她把一只手放在他脸上,另一只手握着扇挡在口鼻前,两眼温柔可爱地向上一翻,“你是和我犯懒,才不是记不住。”
良恭把两个膝盖分开,将她拉近些,嬉笑着反驳,“我为你鞍前马后效力,你竟还说我是犯懒,没天理。给你这样矫情的东家当差,真是不划算。”
“不划算,你怎么不走呢?”
忽然一道电光劈来,轰得两个人心里一跳,彼此又放开了手。她避开走开到侧面那小几前斜立着,身上有些黏腻腻的汗,背后的桌沿撑着她发软的身子骨。
良恭在榻上,也微微红着脸,有些讪。便把剩下的茶一饮而尽,转了谈锋,“我有个朋友现在常州,正愁没个落脚的地方。我到南京去后,你去对舅太太说一说,让他住进来代我的差,也是彼此有益的事。”
妙真脸色的赧红褪了色,便把扇撤开,“你在常州还有朋友?是谁呀?”
“就是那年你码头上见过那个。”见她在那里叠着眉想,他提醒,“啧、就是你说长得很吓人那个。”
她一下记起来,便是满脸嫌弃,“你说他呀?还是算了吧,他要是没地方落脚,我可以求舅妈给他张铺睡。可要说代你的差,我看不必了。我这里也用不上。”
良恭想着胡家安家这些人,不大放心,“你还是听我的,他别的不会,打架揍人是一把好手。谁知到我不在又生什么事,就叫他跟着你,做个门神吓唬吓唬人也是好的。”
妙真把嘴一噘,“你操心太过,我会有什么事?”
她能出的事情多着哩,又有个病根在身上,保不齐哪日就犯了失心疯。
他只冷着哼一声,心下仍觉得她是有些“蠢”,到如今也没学会防备人。但正是这点“蠢”,是她与世不同的原因。他对她这一点,真是又爱又恨。
雨势愈发大,有些水由窗缝里溢进来。良恭再不能躺得安慰,起来找了几跳条抹布塞在窗缝里。想不到这时候会有人过来,窗纱上隐隐映着个仓猝的身影。
不必等看清,那人还在廊庑底下就嚷起来,“小姐!小姐在家么?!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妙真迎待出去,原来是邱纶,伞给暴雨打歪了,一件黛色的袍子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淋成了个落汤鸡。他把那伞随手丢在廊下,抬手把脸上的雨水随便一抹,笑嘻嘻拧高一个二层提篮盒,“瞧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而后看见良恭出来,他脸色猛地一变,横着眼道:“快去拿个碟子来。”
妙真因问:“你提的什么?”
他又换了笑脸,捏着袖把盒盖子上的水一揩,揭给她瞧。里头是几包透着油的炸鹌鹑,炸肉元子,炸藕盒。
他摸了摸,“我今日到织造坊里去,路过一家炸货铺子买的。唷,这倒霉催的雨!有些凉了,你请将就用些。”
因为前头找白池的事情他格外尽心,果然暂将织造坊里的事停了工,召集起人来,只是没等找白池就回来了。他虽没使上力,可在妙真也是感激的,略略改了从前对他的印象。
她笑一下,眼睛洇着雨天的水雾,“多谢邱三爷想着。”
邱纶郑重道:“外道话!什么邱三爷,只管叫我邱纶。要嫌不好喊,喊我邱三也成的,在家我爹娘兄长都是这样喊。”
“不好吧,我又不是你的长辈。”
妙真笑着转进屋去了,邱纶立时腆着笑脸跟进去,“怎么不好?你比我长了几岁,也能算个长辈。你叫什么都使得。”
这话耳熟,她想起来良恭初进尤家时也说过这话。不禁笑得越开,回身坐到榻上,往墙下椅上指去,“邱三,那你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