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恭倏地不讲话了,盯着他那副嘴脸慢慢笑了笑。这笑既是嘲讽,又似带着酸楚的心安。也许二者都有,他自己也辨不清。总之如今再看这邱纶,觉得这纨绔公子傻虽傻了点,倒果然你是个心肠不坏的人。
其实男人过于精明倒不是件好事,难免吃人不吐骨头。他蠢,妙真也笨,两个傻人撞到一处,倒是谁也算计不了谁,未必不是一种傻人有傻福。
他看了邱纶半日,笑着点点头,掉身就走。
邱纶以为是震慑了他,无不得意,回头对长寿说:“瞧见没,他是个狠人,不见得爷就是好惹的。还不是老老实实的。”
长寿立马迎来奉承,“要不说是咱们爷呢。他算什么东西?要紧是,尤大小姐打发他来探爷的病呢,可见尤大小姐心里还是惦记着您的。”
邱纶愈发畅美非常,忙去把搁冷的那碗汤药吃了,盼着明日就好全,好到妙真跟前去给她瞧瞧,他不是那病歪歪的骨头。
却说妙真下晌到西屋来看林妈妈,坐在床前问了林妈妈几句,想起来告诉白池,“对了,表哥上京去了,说是要亲自去问问那位施大人我爹的事。晨起动的身。”
白池在椅上背身坐着,正在煎汤药。塌着背,拿把纨扇慢慢把那小炉子扇着,只淡淡回了句“噢”。
前面就是敞开的窗户,夕阳斜撒进来,如同温柔的一片金纱将她包裹着。妙真看不见她的面色,不知她作何感想,又扭头对林妈妈道:“妈妈,我有桩事情要跟您老人家商议。”
林妈妈也收回暗窥白池的目光,笑着看她,“你说,只要是有道理的事情,都依你。”
妙真低了低头,“我不想嫁给表哥了。”
一时风停云止,屋里悄然寂静,母女两个各自惊骇。这消息在白池是突然,可在林妈妈,她老人家把那日安阆说下的话一嚼,就知道妙真是为了什么缘故。
她尽心竭力疼妙真,除了出于报答尤家上下的目的,也是为这一点。这丫头看着傻,其实心如明镜,只是把许多事放在心里,永远不要别人难堪,情愿她自己难堪一点。
二十几年了,众人待她的好未必不是一种负担。老爷太太这不许她摸,那不许她碰,怕她有一丝一毫的意外。她也果然听着话不去摸不去碰,竭力配合着大家的溺爱。就是有一点抵抗的地方,也不过把嘴一噘,背过身去怄会子气。
许多年来,人都拿她当掌上明珠,她也肯规规矩矩地住在人的掌心,是一只甘愿配合静呆在金雕笼子里的雀儿。
林妈妈看着她,一时泪染眼窝。
妙真马上又道:“是我自己不想嫁了,我觉得表哥并不怎样好,配不上我。”
林妈妈勉强笑起来,“那你跟妈妈说,他哪里配不上你?”见妙真犹豫,她抓起她的手,“不妨碍,咱们娘儿们说话,不叫外人听见就是了。只管说。”
她三缄其口并不是怕臊,是实在说不出来。细数安阆,寒微出身,刻苦勤奋,才高八斗,仪表堂堂,并没有哪里配不上她。唯独一点,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但谈爱是另外一码事,眼下她们谈论的是婚姻。
这说辞是立不住脚的,林妈妈会有一堆过来人的话拿来劝她。
她只好半真半假玩笑,“我想过了,我有那么些钱,凭什么白白带到安家去?雀香妹妹说,嫁丈夫要嫁单看中我这个人的。我想她说得很有道理,妈妈,你知道表哥是看重我这个人还是看中了别的什么?我想他对我,是恩多于情的。往后他的恩报完了,又当对我如何呢?”
林妈妈却道:“恩报完了,夫妻情分也就处出来了,还怕什么?”
妙真些微提下嘴角,“我没这个把握。”
白池在后头静听半晌,也知道妙真,说到底还是为她和安阆的事,是妙真有意成全。
她不敢插嘴,也惭愧得不能出声。这时候,更觉得心上压来一股不能承受之重了。她以为她和娘不是一路人,其实她是她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能好得到哪里去?兜兜绕绕,如今还不是想她娘所想。
以为林妈妈有一筐话要劝,谁知她老人家又没说什么,只摸了摸妙真的脸,“妙妙,这个事情妈妈可做不了主,这是你的婚姻大事,我就是个下人。”
妙真笑着点头,把她的被子理一理,眼角飞着点不易察觉的泪星。她是打定了主意,像是一种解脱和认命,认下了她其实是遭人厌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