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吃得下?”
“吃不下啊。”他笑着坐下去,大手一挥,“吃不下就倒嘛。”
妙真飞着眼看他一会,他把下巴摸了摸,“怎么,我脸色粘着什么了?”
她摇摇头,他又殷勤着来添菜,自己却不怎样吃。妙真问他,他只呵呵一笑,“我看你吃得高兴我就饱了。”
语毕索性起身离凳,提着双银嵌头的箸儿周旋在案上,把吃过的没吃过的都给妙真碗里夹来一点。妙真吃了说好的,他就将碟子换到她面前来,从头到尾都维持着一张由衷高兴的笑脸。
妙真一面低头吃,一面抬眼窥他。心里不由得在想,“这个人大概真是爱我的。这世上,所剩爱我的人已无多了。”
尽管他自有他的坏处,也有他的好处。她才惊觉是把花信午晌说的那些话有点听进去了。又立时把脑袋摆一摆,要把这些没要紧的话摆出去。
用罢晚饭,还是由邱纶去雇了顶软轿来送回去,他一贯不可一世的嚣张,骑在马上拿马鞭指点那几个轿夫,“抬稳当一点,三爷我额外有赏。倘或有一点颠,一个子也得不到!”
妙真坐在轿子平缓地浮沉着,令她不能不想起这近两年来辗转不停的水路,那些陌生的停驻过的边湾,心下茫茫然的一片。
归家尽黄昏,林妈妈已先回来了,在屋里早早就点上盏灯,黄的烛光在窗纱上与黄的余晖打成一片,并没有使光线更明亮,反而是显出一种奄奄一息的枯悴。
林妈妈出去一日,支撑不住,摸到床上睡着,心里算着白池的船该行到了何处。她们是天不亮就赶去码头,那时客船忙着查检,还未上人,她们在人家摊子上要了三碗馄饨,又等了个把时辰。
行李就那一只大箱笼,送白池去的那管家打量着那只箱笼提醒,“姑娘的东西都装齐了么?”
里面是些头面首饰,四季衣裳,还有几十两银子。白池在伶仃的半生,都打点在这只描金黑漆大箱子里。她斜下眼看着那片乌油油的黑,心里对前路看不到一点希望。但她是一定要去,情愿断送自己的一份良缘去维护妙真的自尊。何况她与安阆那段缘分,也不见得就是段良缘。
从前还在尤家时她就偶然在想,这些人都拥护着妙真,妙真占尽了一切关怀和爱,从来都觉得是应当应分的。她偏要冷冷清清站在人堆外,试着嫉恨妙真一点,愿意有这点特别。
也暗里瞧不起她娘,觉得她娘用恩德把自己困住,没有一点点自己的性格和意愿,是个愚忠的妇人。
她要活出一个自己,不要是谁的影子,谁的尾巴,谁的下人。与安阆的感情是成全了她的性格。不过眼下看来,她也是高看了自己,终归做不到不管不顾。
碗里的馄饨像小团小团的棉花,溜进她嘴里,塞在她心里。她放下箸儿,远远朝那船上望一眼,“好像可以登船了。”
那管家丢下碗揩嘴,“你们在这里坐坐,我先去瞧瞧。”
林妈妈说了谢,也搁置碗,脸上全无血色,眼眶却泛起红来,向白池看一眼,“你是不是心里怨娘?”
白池反而笑着宽慰她,“怎么能怨您呢?嫁个富户做人家二房,这是做丫头最好的出路了。花信那丫头想还没有我这命呢。”
林妈妈啪嗒掉下滴泪在油乎乎的桌上,“你本来可以有更好的命。”
真要想到安家那头去,不一定是怎样的境况呢。这两年她也跟着见识了太多,不妨跳出局外来看,即便和安阆也是没希望的事。连妙真这么人见人爱的千金小姐,也渐渐变得人见人嫌。何况她这假“三小姐”。那些许下的誓言,恐怕都是年少轻狂。
如今知道些了,也没有过分失落。她看着她娘,“那只是意外,不是本来。娘既然替我打算好了,就不要又再懊悔。咱们不是说好了么,我到无锡去先会会那邬老爷,倘或不如意,我还回来。”
林妈妈便又放下心来,听见管家来说可以登船了,就拿上细软一道朝栈道上走去。
白池想起来嘱咐她娘,“您一时不要告诉妙妙我到无锡去的事,她要听到,只怕放不下。”
“这个我自有打算,你尽管放心去。”
白池搜肠刮肚地想了想,也有一两句话想请她娘捎给安阆,可又觉得既然决心要散,多说无益,便一径与管家登船而去了。
林妈妈血亲的人早就只剩了白池一个,如今她去,难免觉得有些孤苦伶仃的。回来就辗转枕上伤怀,这时妙真也回来,因看见窗户上那点光,便回房去抱着二百两银子往西屋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