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纶虽然在家很受宠爱,可在正经事上,一向说了不算,阖家上上下下都是拿他当个孩子看待。孩子要玩要闹时就陪他玩陪他闹,可要说权力,孩子能有多大权力?
因此孔二叔没来时,都听邱纶吩咐,孔二叔如今来了,自然听他老人家吩咐。这般就一人架一条胳膊,随邱纶如何挣,只管合力将他送回房中后,又在门上守着。
他在房里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哪里都停顿不住,只管满屋子乱转。心里自己惊吓着,妙真得伤心成什么样子?想到她哭,他自己鼻腔里就嫌有些发酸。
也许是他过分担忧,妙真这头倒还算平静。看到良恭,安阆,瞿尧,严癞头合力将两口棺材抬进来停放在院中,她心里就猜着了一些。
可她却不问,忙由廊下调转进房中。
良恭在院里看见她仓猝的身影,像个受惊的兔子又缩回窝里去似的。他心里一阵牵痛,也受了惊。如她怕面对这结局,他也有点怕面对她。
他自顾自埋头一面抽走捆棺材的绳索,一面推安阆,“你去向她说。”
安阆看了看正屋阖拢的纱窗,也是踌躇忐忑。
不一时,众人都涌到屋里去。未及开口,倒是妙真抢着说:“表哥,你不是上北京去了么?怎么是和良恭一齐回来的?”
她忙得很,忙着笑,忙着吩咐花信给众人倒茶,又忙着问良恭,“你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我们搬过来还怕你不晓得呢。”
良恭面对她惊惶失措的笑脸,很怕看似的,走到角落里坐下,“我先去胡家门上问过,他们看门的说,你们搬到这里来了,我就寻了过来。”
“你在南京好不好?辛苦吧?那一百两银子,只怕早花得个精光。你怎么不捎个信回来,我好叫人给你送钱去啊。”
问完又觉得这也不该问,这些问题,统统都指向一个结果。连这些人哀痛的神情,也都只为一个因由。
她是看也怕看他们,就把手一挥,“你们先去吃饭好了。表哥,吃过饭,你该回家去瞧瞧,给姨父姨妈晓得你回来了。”
倏然间“呜哇”一声,是谁在哭?妙真四处看,才在纱窗上看见林妈妈不知几时从东屋出来的,正在院中扶棺而哭。那哀恸,实在惊天动地,恐怕是调出了她一身的力气。
妙真呆了呆,又改道:“花信,你去把她老人家搀回房去,这会太阳落了山,地上凉,她老人哪经得住这么跪着?”
说完就有一滴泪砸在手背上,她方惊觉自己落了泪。觉得很不应该,哭什么?出了什么大事值得哭?她忙抬手把一行眼泪抹了。
不想抹净一行,又是一行。
第58章 天地浮萍 (〇五)
斜晖中, 有一点断红风吹起,蓦地冷起来,妙真找来件衣裳披上,掉过头来, 脸上的泪虽然干了, 痕迹很明显,像是一条条枯竭了的细河沟。
众人还在房中各处坐着, 真是烦。她赶他们走, 他们又不走, 一个个脸上都似天塌下来一般。
后来还是安阆走到榻上来, 慢慢说:“狱里的班头说, 姨父是因为吃得多了, 夜里肚子疼得直打滚, 把房顶上的梁撞得掉下来,砸在他头上,才没的。姨妈次日听说,也跟着去了。”
说完屋里又是一片缄默。妙真却是“噗嗤”细笑出声, 众人诧异地看她, 发现她脸上已没有了一点悲色,平静得吊诡。
她方才还是痛心疾首,可这会听见安阆的话,脑子里却想着她爹圆滚滚的身量在地上打滚的样子,像个五彩斑斓的球, 只觉滑稽得可爱。
她爹一向都是可爱的, 生意上的事再烦难, 也不肯挂着脸上带一点回家。时时笑着,仿佛多大的事都不在话下。她娘也是一样, 总是温柔和善,说她是丫头出身,可又是难得一见的贤良端庄。他们尤家简直是一个家和人睦的典范,但即便是这样一个家,也不免有破灭的时候。
妙真自幼把父母当做头顶的天,没想过原来天迟早会塌下来。可想想,人终免不了一死,那都是孩子气的想法。她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寻常姑娘,在这年纪早做了母亲,她是比别人愚钝些,但也总归要长大。
她坐回榻上,把脸向窗户上撑着,点点头,“我晓得了,你们都下去吧,先在外院搭设个灵堂停放。”
她对丧事没有张罗的经验,只想到要搭设停灵。瞿尧便立起身来道:“还请安大爷帮着写讣告只会亲友。良恭,你去打听打听哪里请班和尚道士来。我往胡家去借调些人手。虽在异乡,也要办得像样子。咱们老爷太太风光了一辈子,临了也不能马虎,面子上一定要做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