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恭这一辈子讲得最大胆的一句话,就是此刻这一句,“我今晚上守着你睡。”
妙真晓得,他是怕她再寻短见。可这种事也就刹那间的冲动而已,现下那股冲动过去了,心里倒是一片黯黯的平静。
她笑着,“你只管睡你的去,放心,我保准再不做什么傻事。”
他并不动,就在床前垂着眼,把她酽酽望住。目光与那昏黄的烛光一起,将她温柔地包裹住。她心里忽然袭来酸海的浪潮,眼里也有了一点泪意。
隔了须臾,她道:“你要守也随你。”
良恭从铺上取了个枕头,搁在底下踏板上,人就卧倒下去。炕桌上半根残烛还奄奄一息地燃着,妙真知道赶也赶不走他,就翻过身去,预备睡了,“你去把蜡烛吹了。”
良恭翻身起来,走回来的时候,在漆黑中听见她的啜泣。他在床前立了一会,看着她浮沉的一点轮廓。从而他想到这一段山一程水一程的路途,是为了什么?说为前程那是自欺欺人,其实不过是为她。因为她,也使这千万里的路,走得格外深刻。
他没犹豫,睡到了铺上,从背后把她拥着,仿佛是丢失许多年的善良和脆弱失而复得。他此刻审视自己,也多了那么一份温柔的慈悲,不再苛刻地要求自己一定要凤凰腾达。其实多半人人都生而平凡,但要承认这平凡,是需要历经沧桑的。他历经自己的沧桑还不够,终于在她的沧桑里,才看清这一点。
他将曾想象的宏图霸业式的成功缩小在他怀里,往后所求的成功,不过是一个平庸男人的成功,想要他爱的女人快乐一点。
妙真慢慢在他怀抱里转了个身,以为眼泪早在前几夜就流干了的,想不到眼泪这东西没完没了。生命的苦如此冗长,眼泪自然也应当伴它那么长,此刻就流完,往后又流什么?
她把鼻涕眼泪都抹在他怀里,哭得累了,终于能睡过去。
痛哭过这一场,妙真的哀恸仿佛是减轻了许多,这一夜睡醒起来,觉得心情一片苍白,什么伤心沉痛都没有。看见良恭睡在旁边,也不惊怪,听见他呼吸声有些重,就俯下去捏住他的鼻子。那呼吸停住了,她觉得好玩,放开一会,又去捏住。
这回捏住就没松手,见他眉头渐渐扣在一处,脑袋摆了两回,她益发感到有趣。慢慢的,又嫌不够,便拿了个枕头捂在他脸上,两手死死摁了下去。
良恭险些窒息过去,挣脱起来一看,妙真笑得极不平常,眼睛发着狠朝他逼近过来,“你是恶鬼、你是阎罗王、你想来索我的命!”
倏然间锣鼓大作,外院又做起法事来了。妙真陡地朝窗户上一转眼,跳下床。她往外头奔去,拉开门,天色只蒙蒙亮,假山后头那间厅上点着好些灯。
亮得仿佛是烧起来熊熊烈火,她忙跳起来嚷,“着火了,着火了!……”
刚喊了两句,就给良恭捂着嘴拽回房内。他将她抱回床上去,妙真仍在他怀里猛挣,一面嘀咕,“你想烧死我!你们想烧死我!你们都想要我的命……”
晓得她是发了病,良恭待要去喊人,又脱不开身,只得拿昨夜那条结得长长的帐子暂且将她绑在床上,方脱身去叫了众人。
天色还早,宾客未至,尤家的下人都汇到这屋里来。林妈妈本因连日哭得不好,就支撑不住,忽见妙真给反手绑在床架子上坐着,一壁挣扎,一壁念念有词地絮叨着什么。她老人家一时觉得天都塌了似的,在那里哭得捶胸顿足。
只得良恭主持着局面,恐怕勒疼了妙真,一面要将帐子解下,一面吩咐,“瞿尧,你去请个郎中来,抓一副安神定气的药,不许叫外头知道。花信,你仍服侍林妈妈。宁祥,你到外头灵前支应着。”
瞿尧却走来拦了他一下,“我看还是先这么绑着,你没见过这阵仗不知道,从前就听我爷爷说,先太太发起病来时是要伤人的。就是不伤人,伤了她自己也不好。”
良恭没理会,一径解开妙真,就坐在床上,一手将她两个腕子揿在怀里,“不妨事,我来看顾她。你们自去忙外头的事,倘若有人要来瞧姑娘,就说她夜里哭得多了,着了风寒。”
大家答应着出去,林妈妈一时哭得没了声,强撑着走上前来看妙真。妙真因连番的挣扎有些乏累,双手又还在良恭手里挣脱不开,索性就把脑袋搭在良恭肩上,乱蓬蓬的头发里笑着斜睇林妈妈,“你是谁?你难道也要来害我的命?”
林妈妈双泪一落,有些发昏,就朝后仰去。花信过来搀扶,走时嘱咐良恭,“有事情你叫我,妈妈睡下了我就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