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规矩?”岳霆的心里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无论鉴定的宝物是真是假,都会抽取实际价值的一成作为鉴定费啊!”萃宝阁的老板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岳霆,仿佛耻为与他同是古董界的人。
岳霆沉默了半晌,才缓过劲来,“就是说,如果这书是真的,我还要多付给他五十块?”
“是的是的。”
一块钱等于六斤上好的猪肉,五十块等于三百斤猪肉!
一文钱逼死好汉啊!
那边沈君顾倒是泰然自若地翻开了那《四库全书》,没两下就叹了口气道:“行了你啊!不用心疼那五十块大洋了,这书连五块钱都值不了,真是又白忙活一场。”
雅座内的几人闻言均一愣,那中年人首先跳起来嚷嚷道:“你这娃子是什么人?为什么说这书是不值钱?是不是不想买?不想买我就去别家,有人买!”说罢作势便要把沈君顾手中的书抢回来。
“啧,这书册虽然首钤有‘文津阁宝’四个字的朱印,也有‘纪昀复勘’的黄笺,卷尾钤也有‘乾隆御览之宝’朱文方印,纸也是雪白的开化纸,字也是端正的馆阁体楷书,确实毫无破绽。”沈君顾笑吟吟地掰着手指头数着,“这印鉴、这黄笺、这纸、这字……啧啧,这造假造得也忒费劲了,最后只换个五百块,我都替你们糟心。”
那中年人气得直哆嗦,却并不反驳,而是把那册书拿回来用牛皮纸包上,抬腿就要走人。
萃宝阁的老板和岳霆对视了一眼,分别一左一右挡住了对方的去路。岳霆直接朝沈君顾拱了拱手,道:“沈先生,请指教。”
沈君顾推了推鼻梁上的圆片水晶眼镜,伸出三根手指,淡淡地说道:“有三点,可以判定这本书是假的。”
“三点?”岳霆震撼,这人只上手了片刻,居然就看出了三点?果然闻名不如见面,相传此人鉴定古董神乎其技,却没料到会如此神奇。
“第一,墨的味道。”沈君顾吸了吸鼻子,仿佛还在不满这本书糟糕的墨香味,“其他版本的《四库全书》我没见过,但文渊阁和文津阁这两套是最初时写的,所用的贡墨都是出自四大墨家之一的函璞斋。函璞斋的主人汪节庵善制集锦墨,其墨烟香自有龙麝气,经久不衰。我小时候翻过一些《四库全书》,都快被熏晕了,对那股味道敏感得很。这本没有。有着‘文津阁宝’四个字的朱印,又没有该有的贡墨墨香,所以,假的。”
“这本书又没有保存在书箱里,也许墨香早就散了呢!”见没法走,那中年人便嘴硬地分辩着。
“第二,这开化纸。”沈君顾压根就没理他,“开化纸是乾隆年间最名贵的纸,细腻柔软,洁白莹润,不易折毁。只是因为时局混乱,纸厂都已经倒闭,你们能找到留存的开化纸来仿造这本书,已算是不容易。但记住,四库全书用的是最上等的开化纸,而上等的开化纸常常带有一星半点的微黄晕点,宛如桃花零星盛开,所以也称之为桃花纸。这书,只是普通的开化纸罢了。”
“也许……也许只是这本没有用得上桃花纸!”那中年人的反驳已经岌岌可危。
“快说第三点!”萃宝阁的老板催促道。
“第三……”沈君顾还没有说完,那中年人瞧见萃宝阁的老板已经听得入神,看到了破绽,便夺门而出。岳霆只来得及一伸手,把对方怀里那本册子扯了下来。那中年人也无暇顾及,一溜烟地下了楼跑了出去。
“算啦算啦,做人留一线。”萃宝阁的老板摆了摆手,自去通知圈内好友。他们能做出一本赝品,自然也能做出第二本。只要通知到了,就会多留一个心眼,不会多花冤枉钱。
萃宝阁的伙计识趣地换了热茶上来,便离开了,雅座内只剩下沈君顾和岳霆两人。
岳霆捏着手中薄薄的书册,五味杂陈地坐在沈君顾面前,虚心请教道:“沈先生,第三个原因是什么?”
沈君顾喝着茶,抬眼瞥了他一下,“就那么想知道?”
岳霆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道:“没错,我要付沈先生鉴定费,自然所有鉴定理由都要听。”他说得一点都不心虚,反正对方说这假书总共都不值五块钱,那十分之一撑死了也就五毛钱,这五毛钱他还是付得起的!
“哦,第三,是因为这本书的原件在我手里。”沈君顾轻描淡写地吹着手中盖碗茶的茶沫。
“什么!”岳霆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别用看嫌疑犯的目光看着我,我也是前几天才到手的,今天就给京师图书馆送去了。”沈君顾轻哼了一声,“别以为只有你在追查这本书。”
岳霆恍然,怪不得今天会收到那个中年人卖书的消息,恐怕也是收到了什么风声,才急急忙忙想要找冤大头出手。
“不过,这书还是有问题。”沈君顾把盖碗放了下来,轻叹道,“这假书是原原本本地照着文渊阁的版本临摹的。”
“哦?从何处判断?”岳霆把书册放在沈君顾面前,洗耳恭听。
沈君顾却并未翻开,而是看着这封皮淡淡道:“在《四库全书》之中,文渊阁的版本是最好的,因为是第一套完成的,所誊写的字迹和图案都最完整。而文津阁的版本,我翻过,这本《周髀算经》因是算经,里面有许多图示。基本都是先写文字,图示后期统一绘上去的。有可能中间出了什么差错,那文津阁的版本之中竟还有整幅空白,忘记了作图。公家办事,总是不免马马虎虎,倒是正常。”
岳霆恍然,沈君顾之前翻看书册,恐怕就是在看那些空白的地方。至于什么墨啊纸张的,恐怕只是参考罢了。
“这既是照着文渊阁的版本仿的,只有故宫经手的人才有嫌疑……”沈君顾的话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岳霆也听得明白。
故宫里,应是有人闲不住了。
岳霆却一点都不奇怪,每个人都有阴暗面,米里生出蛀虫也是顺应自然之事,找出来便罢了。他倒是在意另一件事,目光闪烁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沈先生,故宫南迁在即,傅老师也经常念叨起先生的名字。我观先生仍有爱护国宝之心,何不回来一起南下呢?”
沈君顾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他那双藏在水晶眼镜片后面的眼眸犀利了起来,目光烁烁地看着岳霆。
岳霆毫不回避,他觉得自己的提议并没有什么不对,自从知道沈君顾这个人的存在之后,他就调查了对方,觉得这样的人才真心浪费。
沈君顾忽然笑了一下,食指敲着酸枝木的桌面,调侃道:“这位先生,我还不知道您姓甚名谁,就这样交浅言深好吗?再者,你说傅同礼念叨我的名字,为何不亲自来请我回去?”
岳霆一听他这个阴阳怪气的腔调,就知道其中有些事情是他没有调查清楚的。
沈君顾无意多谈此事,他把浑身刺猬一样的气场一收,又重新变得吊儿郎当,向后靠在椅背里,朝岳霆伸手扬了扬道:“鉴定费,欢迎惠顾。”
岳霆看着那只在上下晃动的手,有股气堵在胸口,好半晌才挤出两个字,道:“多少?”
“四毛六分钱。”沈君顾很认真地说道。
岳霆沉默了片刻,起身道:“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很好的茶馆,请你喝杯茶吧。”
你是谁啊?说请沈二少喝茶就喝茶?沈君顾刚想嘲讽两句,对方身上的气质就倏然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