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看起来无害的男人,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淡淡说道:“另外,我叫岳霆,岳飞的岳,雷霆的霆。”
沈君顾睁大了双眼眨了眨,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看起来有些不起眼的人居然会有种居上位已久的气势,让人无法轻易地推脱拒绝。虽然只是转瞬即逝的一刹那,但沈君顾却因此严肃了起来。
一个据说只在故宫当助理的小人物,又怎么会有如此气势?即使对方是主动做出来给他看的,沈君顾也没有办法视而不见。
“四毛六分钱,该给的鉴定费不能赖账,我沈二少也是有规矩的人。”沈君顾硬着头皮抗议道,不过在岳霆烁烁的目光下,沈君顾眨了眨眼睛立刻续道,“当然,付过鉴定费之外,如果你还是坚持要请本少喝茶的话,也不是不可以的。”
岳霆盯着他看了片刻,不爽地从怀里掏出五个硬币,丢了过去。
“嘿嘿,承蒙惠顾啊爷!”沈君顾笑眯眯地接在手里,数了一遍揣在怀中,之后麻溜地站起身,跟着岳霆出了萃宝阁,往皇城根儿下走去。
穿过几条胡同,没多远就到了前门大街。这一路上,岳霆一言不发,沈君顾就一路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两人一前一后地溜达到一处福德茶楼,上了三楼的雅座,从这里正好能看到不远处故宫的红墙绿瓦,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金碧辉煌的光辉。
“呦!这里的一杯茶,可是比鉴定费还高呢,真是让岳爷破费了啊!”沈君顾心情颇好地打趣道。
岳霆却并未多言,而是叫了小二,点了两杯上好的雨前龙井。
沈君顾见他都没聊天的意思,也不自找没趣,兀自拿起桌上的报纸开始翻看。
其实游逛北平街头的沈家二少,是个并不经常买报纸看报纸的纨绔,每天在茶馆戏院里坐坐,国家大事市井趣闻都会纷纷入耳,压根没有看报纸的必要。
不过偶尔看看,还是挺有趣的。沈君顾瞄了几眼戏院即将上映的戏曲广告,还有一些财经新闻,再翻一面的时候,突然脸色一变。
这……这些乱七八糟的报道都是谁写的?!
“《论故宫西迁之优劣》《故宫西迁内幕秘闻》《所谓的珍宝都是赝品》……”岳霆一边低头喝着茶,一边徐徐地说着报道题目。近些时日,许多报纸都专门开辟了专栏专页,讨论故宫西迁的这件大事,众多学者各抒己见,简直就是一个个血雨腥风的战场。
沈君顾听着岳霆报的这一系列文章名,有许多都不在他所看的这张报纸上,连忙翻开其他报纸查找,越看越是生气。他虽然因为个人原因离开了故宫,但却知道那些人大部分都如同他父亲一般保守固执,以守护这些中国历史文明的传承为己任,又怎么可能像这些报道那样,把珍品占为己有?
“这些耍笔头子的,真是太不要脸了!上嘴皮子和下嘴皮子一碰,随随便便就抹黑别人!”沈君顾气得七窍生烟,差点把手中的报纸都撕了。
但他也是聪明人,最开始的愤怒过去之后,沈君顾便想通了岳霆的用意,抖了抖手中的报纸,轻哼道:“这都是你安排好的?想要用这个来激我?”
“沈二少可是太瞧得起在下了,我怎么可能有能力安排这些报纸都登什么?”岳霆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不过话说回来,这些报道的十之七八,都是一个人写出来的。”
“一个人?”沈君顾一怔,又翻了翻手中的报纸,“你是说一个人换了好几个笔名,分别投稿给不同的报纸?这些文章有的支持故宫西迁,有的不支持,这都是一个人写的?丧心病狂吧!他图什么啊?”
“此人本名姓胡,名叫胡以归,是《光华日报》的编辑。他只身在北平,但他的家人都在东北,前些日子东三省沦陷的时候,被日军残忍杀害。从他得到噩耗之后,就变得愤世嫉俗起来。”岳霆不介意跟沈君顾透露一些自己的手段能力,虽然接触的时间很短,但岳霆已经摸清楚沈君顾是典型的欺软怕硬,要不是害怕硬押他回去会引起傅同礼的警觉,岳霆早就亲手绑他回故宫干活去了。
沈君顾莫名地觉得有些背脊发寒,但环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才继续回到原来的话题道:“那这胡以归自个儿跟自个儿掐得这么起劲儿,为了红?为了抹黑故宫?这多大仇啊!”
“东北军不抵抗政策,造成了东三省沦陷。这胡以归应是不理解为何连保护国土家园百姓都不肯的政府军队,居然还加派人手护送古董南下。那个拍卖古董换飞机大炮的提议,也是他最先用笔名在报纸上提出来的。”岳霆轻叹,其实这说起来简单轻松,但实际上其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形势根本无从判断孰是孰非,而胡以归就借此偷换了概念。实际上若是这批珍宝真的被拍卖,换得的金钱是否能真的买来飞机大炮,又或者换来的军火对准的目标能否是侵略者,这其中的变数谁也说不准。
根本没有胡以归想得那么简单。
沈君顾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皱着眉陷入了沉默。
岳霆见沈君顾有所松动,也没再说什么。有时候跟聪明人对话,说得越少反而效果越好。他把脸转向窗外,嘲讽地笑了笑道:“至于胡以归为什么要把这事儿闹大,喏,可别小看这报纸,从昨儿个起,这里就有学生们开始游行,看这趋势,恐怕会愈演愈烈。”
沈君顾早就听到了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就是一直没注意而已。他闻言连忙探出头去看,果然见一群穿着藏青色校服的学生在拉着横幅和标语喊着口号游行着,每个人都慷慨激昂,觉得自己肩负着拯救国家民族的使命。
不过游行归游行,沈君顾也并不把这些学生们放在眼内,要知道自从两年前放出故宫即将南迁的消息时,就游行不断,这帮学生们总是觉得自己呐喊了呼吁了,就会有所改变。实际上这些都是错觉,若这样喊两声走两步就能逼退侵略者,那还用得着飞机大炮吗?
相比之下,沈君顾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那个胡以归做了这么多,明明应该是很隐蔽的,但岳霆却了如指掌。
谁更可怕一点,显而易见。
而这么可怕的人,居然藏在傅同礼的身边。
沈君顾喝了一口面前已经冷掉的茶,微凉的茶水滑过喉咙,彻骨的寒意一直渗透到了心底。
自以为在暗处就可以翻云覆雨的胡以归,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尽在别人的监视之中,他此时正在相隔了两条大街的北平火车站对面的茶馆里蹲守着。
胡以归今年二十五岁,年纪轻轻就爬上了《光华日报》副主编的位置,之前他还是一副意气风发的微胖模样,但在这一个月内已经迅速地消瘦了下来,颓废憔悴,眼神却比起以前愈发坚毅。
他其实过得还算不错,薪资丰厚,再加上不菲的稿酬,足够他在北平过得非常滋润了。本来还想着今年攒了点钱,可以买个房子,把父母和小妹都从东北接过来享福。结果,噩耗如晴天霹雳一般传来。
胡以归觉得自己在那一刻就已经死了,现在留下的躯壳,是为了复仇而活。他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参军也就是当炮灰的命,所以只能以笔杆为枪杆,在自己擅长的战场上与人厮杀。
接到了线人的消息,今天负责故宫南迁的押运官会抵达北平,胡以归为了得到第一手的情报,从大清早就守在这里了。桌上的茶都换了好几遍,胡以归也没闲着,喝着已经没有味道的茶水,拿着小本子记录着刚刚从茶客们那边听到的八卦。
据说前些年有个痴迷于古董的人,把所有的积蓄都投了进去,结果妻子病了都没钱抓药,搞得大儿子自卖其身,小儿子愤而断绝父子关系,最后家破人亡。
是个好素材,再补充添加一些吸引人的情节,就可以写个极具讽刺性的小说了。每天光是吵来吵去引经据典地掐架,许多老百姓们都不感兴趣,若是多写写这些市井八卦,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胡以归奋笔疾书,好在他没忘记自己是因为什么才坐在这里的,在一个个身穿崭新羊呢军装的士兵们列队而出时,胡以归立刻停下了笔,双眼如x光一样观察着。
这军服、这皮靴、这枪、这精气神……如此虎狼之师,不是去前线抗战,却是为了押运珍宝古董南下逃走的。胡以归越看越是愤怒,差点都要把手中的钢笔给捏断了。
脑内立刻浮现出数个声讨檄文的标题,胡以归几乎要压抑不住胸中的怒火,直到一道犀利的目光看了过来,胡以归才掩饰地低下了头,拿起笔来做匆匆书写的模样。
“长官,可有什么不妥?”方守发现方少泽停下了脚步,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并没有发现什么。
“无事。”方少泽收回了视线,深吸了一口比起南京更冷冽的空气,把那双小羊皮手套慢慢地戴了起来,“直接去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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