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其实根本不在意,他的回答是什么。
并不是钟颜没有说过,而是,他们听了,但不在乎,所以选择性忘记。
可钟颜毫无所觉。
在她的视角里,大家其乐融融,父母对她的男朋友很感兴趣,这意味着两人结婚有戏。
酒过巡,她起身出去补妆。
离开时关上门,脚步走远,室内忽然陷入静默,钟父钟母的目光一齐焦臣杭望过来。
焦臣杭的分醉意,在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焦。”钟母伸出纤白手指,捋了下掉到耳朵前的碎发,终于进入正题,“颜颜很想跟你结婚,她决心下得很大,但阿姨劝你一句,你这样的家庭情况,跟颜颜在一起,未来你们两个,都会很痛苦的。这个道理,颜颜不懂,你应该懂。”
焦臣杭静默着,想。
他是什么家庭?
他有天底下最顶天立地的工程师父亲,最平凡坚强的护士母亲。
父亲早逝,母亲一个人把他带大,他被特招进钟颜所在的学校,是校长亲自为他减免学杂费用。
他每天起得最早、离开自习室最晚,才能考上P大,坐在这里。
“我确实非常普通,靠一点小聪明,走到现在。”
焦臣杭沉默很久,说:“但是,我有和她一样的决心。”
钟母本就不太好看的神情,更冷淡分。
不过,也早就猜到了言两语说服不了年轻人,她想了想,还要开口,被钟父拦下。
钟父拍拍妻子手背,笑笑,朝着焦臣杭道:“也不着急做决定,你可以再想想。我们就颜颜这一个女儿,跟她有关的事,做父母的肯定谨慎、小心再小心,更何况,是结婚这样的大事。”
钟颜还没回来,焦臣杭不说话,见钟父不紧不慢拿起手机,发消息:“李秘书,你进来一下。”
室内沉寂几秒,沉重的金属门发出敲门轻响,服务生帮忙开门。
穿正装戴眼镜的年轻男人拿着牛皮纸文件袋,径直走进来,躬身交给钟父,低声在他耳边带了句话。
“行。”钟父拍拍他,“你去吧。”
年轻人转身离去,大门重新关上。
寂静的室内,钟父靠在座椅软枕,不紧不慢地,将纸袋上绕了很多圈的白线一圈圈解开,探身,含笑递给焦臣杭:“颜颜要回来了,你拿回去看。”
焦臣杭低低应了声“好”,将牛皮纸袋放进电脑包。
没一会儿,果不其然,钟颜风风火火地跑回来。
她推开大门,凉风席卷而入。
钟父放下茶盏,笑着起身:“小公主回来了,来吧,我们下去走走。”
“你们吃好啦。”钟颜干脆就没再坐下,去衣帽架拿包包,见焦臣杭还坐在原地,转身来牵他的手,“走呀,阿杭。”
阿杭。
焦臣杭恍惚了一下。
她叫他阿杭。
多少积攒的情绪和不满,都溶解在她这一声柔软的称呼里。
焦臣杭没有立刻拆开那个文件袋。
一直到周末结束,周一清晨,他背着电脑去上班,在公司茶水间,四下无人时,他才拆开它。
里面是一份婚前协议。
焦臣杭仔细看完,陷入长久的沉默。
坐在原地思考很久,将文件收起来,放好。
“颜颜。”他坐在公司茶水间,打电话给钟颜,“我们结婚吧。”
十月末,钟颜也开始实习。
她在油画馆搬砖,工作间隙突然接到这么个电话,猝不及防,愣了好一会儿,才尖叫:“你说什么!”
“我说。”焦臣杭觉得,自己从没像现在,此刻,这么清醒。
他声音平静,认真到近乎执拗地,又重复一遍:“我们结婚吧。”
他没见过太多婚前协议,觉得钟父给自己的这份略有一些苛刻,但似乎又没那么苛刻。
不仅仅是钟颜婚前的财产——钟颜婚后的财产、未来十年的收入、她父母给她的钱房子和股票,通通与焦臣杭及他们的小家庭,毫无关系。
除此之外,他不可以动用任何钟家的社会人脉,公司合作恰巧遇见了,需要适当避嫌。
协议甚至对焦臣杭的财产做了简单规划,维持小家庭开支的钱他和钟颜一人出一半,他可以接母亲来北京养老,但绝对不可以让钟颜和婆婆同住一个屋檐下,也不准要求钟颜为他的母亲做任何事,无论是看望、照顾,还是简单的见面。
诸如此类的条款,协议里洋洋洒洒写了五十条。
焦臣杭看完了,觉得,他都可以做到。
他想娶钟颜。
这种“想”的感觉,有些类似于痒,挠在骨头上,哪怕短暂被打压下去了,隔天过了夜,念头又会复现。
“哪……”钟颜在电话那头语无伦次,“哪有人电话求婚的!焦臣杭你是傻子吗!”
做完决定,心头一颗巨石落地,焦臣杭如释重负,笑道:“我提前通知你一下,等到了日子,再求一次。”
如他所说。
没过多久,焦臣杭又求了一次婚。
两个人飞快地订婚,在年初领了证,约定一毕业就立刻办婚礼。
翌年月,焦臣杭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他在北京工作、实习,钟颜跟朋友飞到日本毕业旅行,一走就是两个月。
中途曾有一次她在东京半夜喝得不省人事大哭着喊想他,他放下工作,过去陪了她一个星期。
之后的一切,一直都非常稳定,有序,符合预期。
他联系婚庆公司,为他们准备这场婚礼,他给的预算价格很高,婚庆公司的人从头到尾非常积极。
直到四月末,他的母亲突然提出,想来北京住一段时间。
“你不是要毕业了嘛。”母亲说,“我去看看你,你有什么用不到的东西,我顺路先给你带回来,放家里。”
焦臣杭的母亲知道他结婚的事儿,但一直没见过儿媳妇。
与其说是广州到北京太远,她平时没什么过来的机会,不如说是,焦臣杭本来也不是很想让她俩见面。
他认为母亲秉性不坏,但她这个人,有时的确行为过激。
他理解母亲那些行为背后的逻辑成因,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从小城市辗转到大城市,将他抚养成人,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她需要对抗很多不怀好意的人与物,日久天长,很难不变得泼辣算计。
但是——
焦臣杭坚持:“您不用过来,我们摆酒席的时候,会回南方。到时候,您就能见到您儿媳妇。”
焦母否认:“我不是去看她的,我是去看你的啊。”
“这个档口,我可能没有时间带您逛。”焦臣杭这说的也是实话,“最近公司和学校都很忙,我要准备毕业答辩,新的产品要上线,而且……”
“那你让她带我逛。”
焦臣杭:“……”
钟颜吗。
钟颜比他还忙,而且,她也不在北京啊。
焦臣杭笑起来:“您别闹。”
她说:“没闹,我过段时间就过去了,你还是前段时间我给你邮东西那个地址,没变吧?”
焦臣杭嘴上有点敷衍:“嗯,没变。”
心里想的其实是。
他妈来不了。
焦母前半生没怎么出过远门,一个人坐飞机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他不给她买机票,她要怎么来。
从日本回来之后,积压的工作雪花一样飞到他的邮箱,焦臣杭已经连续加班整整半个月,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母亲的事,就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最让他意想不到的情况,以一个比较诡异的方式,出现了。
一周后,某日他下班,进门,在客厅,看到乖巧坐在沙发上的钟颜。
他愣了下,脱了外套,走过去习惯性地朝她伸手,想抱她:“你回来了?”
结果钟颜躲开了这个怀抱,很神秘地对他眨眼:“有个惊喜给你。”
焦臣杭低笑,靠近她,仍然想亲昵地往她身上蹭:“嗯,你从日本给我带回来什么?领带夹?绝版书?一串代码?”
钟颜咯咯笑:“都不是,你回头看看。”
焦臣杭胸腔微震,轻笑一声,有些随意地回过头。
然后定在原地。
卧室里走出来一个人。
中年人,中等身材,保养得还不错,笑盈盈的。
这个人是谁呢。
是他妈。
坦白讲,焦臣杭内心是很震惊的。
因为他没想着让他妈和钟颜在这里见面。
结果,他妈,竟然,直接,摸到了两人家里。
这顿晚饭,气氛有些怪异。
用钟颜的话来说,她进了楼道走上来,就看到了在家门口徘徊的老太太,问清情况之后,发现这人真的是焦臣杭的母亲,于是很热情地把她迎进来了。
焦臣杭:“……”
他是真的也没什么办法,当着母亲的面,又不能说:还是让她出去吧。
吃完饭,焦臣杭沉默地起身,收碗,放进洗碗机。
焦母探头问:“这是什么?”
钟颜解释:“洗碗机,就,放进去之后,它会自己洗干净。”
“啊。”焦母有点惊讶,“你们都不自己洗碗?”
“是啊。”钟颜觉得这问题好奇怪,“那不然……手洗吗?”
焦母没说什么,看着焦臣杭将碗收拾好,把剩余的菜覆上保鲜膜,放进冰箱。
她又问:“你们每顿饭,都是焦臣杭做饭,然后他来收拾吗?”
“不是,我们有时候也……石头剪刀布。”钟颜想了下,舔舔唇,“不过,一般是他输。”
焦臣杭听见两人对话,及时走回来,制止母亲继续发问:
“外套您放盥洗室的脏衣篓就行,不用洗,周末会有阿姨过来收,她会洗干净、晾好。卧室的床单被罩我都给您换过了,您今晚就先睡这儿,我和颜颜去睡书房。然后明天,我给您找个酒店,您再换地方,行吧?”
焦母盯着他看几秒,有点不乐意:“我为什么要换地方?你们这房子两室一厅,不能给我一间卧室住几天?我又不在这里待很久。”
“另外那间不是卧室,是书房。”焦臣杭跟她讲道理,“我跟钟颜要在那边办公,只能支一张行军床暂时睡一下,放不下更大的床了,不然就得拆书柜。”
焦母:“那客厅也有沙发呢,你这么大的人了,就不能委屈下自己,睡几天沙发?”
焦臣杭:“让颜颜也睡沙发?”
焦母:“颜颜跟我睡。”
焦臣杭这回想都没想:“不行。”
遭到果断的驳斥,焦母有些悻悻,退而求其次:“那好吧,就先这样。”
钟颜放在书房里这行军床,是她从一个行为艺术家那儿买来的。
本来只是摆着看,没想到有朝一日真派上用场。
床太窄,关了灯,她的下巴贴着焦臣杭的胸口。
两个人呼吸相融,钟颜忽然笑起来:“我从没在睡觉的时候,贴你这么近,你身上好热。”
焦臣杭无奈叹息:“凑合一晚吧,你明天是不是还要回学校?赶紧睡。”
钟颜舔舔唇,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书房的窗帘拉不严,有一点点清亮的月光透过窗缝流泻进来,她仰头望他,突然小心地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喉结。
焦臣杭整个人一僵。
钟颜浑然不觉似的,揪住他睡衣胸前的扣子,小声:“这床我买回来还从没睡过,不知道质量怎么样。你说要是被我俩弄塌了,会不会搞出很大的动静,到时候,你妈妈怎么想?”
焦臣杭有阵子没见到钟颜了,俩人贴这么近,他没有火也要被撩起来。
他手掌朝下,声音发哑:“她听不见。”
牙齿刚碰到她的蝴蝶结,寂静空间内,两人交叠的急促呼吸,忽然被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撞碎。
“焦臣杭,你睡了吗?”焦母在门外问,“你房间那个空调,怎么关啊?”
刚刚把钟颜按到身.下的焦臣杭:“……”
焦臣杭咬牙切齿,顿了顿,才应声:“您等一下。”
他起身穿衣服,趿拉着拖鞋,去给母亲关空调。
书房门虚掩着,钟颜伸长耳朵,听见他低声嘱咐母亲,卧室里各种东西的使用方法。
须臾,他去而又返。
“砰”地关上门,落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