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看见叶修羽就不再跑了,大部分时候予舟都在,偶尔他不在。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混在那一群人中,有时像朋友,有时像跟班,偶尔是沙包。我帮他做过作业,在凌晨两点替他买过饭,然后在宿舍楼下呆到天明。我记得夏夜的早晨天怎样亮起来,就像我记得他和叶修羽一起喝酒,争吵,打架,然后再和好,像两只漂亮的刺猬。我曾经替喝醉的他洗过脸,脱过衣服和鞋,酒店的地毯柔软,我坐在床脚边,茫然地双手抓住头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我并非没有自尊的人,却为他卑微入骨。
我替他做过饭,煮过汤,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做他愿意喝下去而不是泼在我脸上的醒酒汤,有一个暑假,我疯狂地工作,疯狂地攒钱,只为了给他买一件昂贵的生日礼物,好被他轻蔑地看过一眼之后就扔在客厅角落里。
我前十六年人生都在挣扎着生存,还不容易有点余裕来好好看一下自己的人生,就遇上了纪予舟。他如同一道耀眼的光一样闯入我的生活,我如同深夜穿行马路被车大灯照到的鹿,一瞬之间失去所有反抗能力。我还没明白什么是气节,就已经为他匍匐在了尘埃里。叶修羽和他打架时大吼:“你打我!我活了十九年没被人揍过,你敢打我……”然后抱起电视显示器朝他砸过来。
我没有这样的底气,我是冬天被扔在福利院门口的弃子,院长发现我时我已经冻得脸发紫。十多年前的一场冻雨就足以将我从这世界上清除,我不曾被人宠爱过,也不是谁家爱若珍宝的小儿子,所以我低下身段也似乎没什么大不了。叶修羽肯为他推迟出国计划就已经是深爱的表现,而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不过是说明我自己身轻骨贱。
我在这样的逻辑里活了许多年。
六年前叶修羽和他决裂之后远走欧洲,至今不曾联系过他。或许联系过,但我不知道。
三年前我大学毕业,租了四年的房东忽然失心疯赶我走人,予舟开车过来,让我收拾行李,我刚打通房东电话,他推我在墙上,亲我时咬伤我嘴唇。
两年前我想收养瑞瑞,因为是单身,办手续诸多不便,予舟忽然提出结婚,我并不觉得没有法律效力的婚礼会对收养有好处,但是他脾气向来如此,提出的方案一旦被否决就脸色阴沉,整个纪家连同我一起遭殃。我答应下来,然而纪家并不感谢我救命之恩,结婚当天纪家一门老小全部缺席,反而是世交看他面子来了不少。
这两年予舟越来越忙,我多少看到征兆。
如果说我用这十年时光明白什么道理,大概就是,做人不要强求,不是你的,就算绑在手里,戴上戒指,也终归不会是你的。年轻时一腔热血如岩浆沸腾,总有一天也会冷却,不如早日收手退步,成全别人,放过自己。
此刻我开着车在五月的城市里飞驰,车窗大敞,我的手夹着烟放在风里,气流像水一样从指缝间滑走,也许下一秒就被背后超过来的车铲掉一只手掌。
但我总是收不了手。
烟烧到最后,手指都觉察到了烫,这世上再好的东西都有尽头,执着就会痛。
然而这么痛,我还是收不了手。
喜欢也许戒得掉,爱却总是病入膏肓。
第三章 瓷器
我的店开在清港古街上,s城地价最高的地段之一。清港古街是现代商圈中的孤岛,一条街古色古香,恨不能牌匾上都抹上铜锈做成古董,这条街的目标群众是来旅游的外地人,冲着买旅游纪念品来的,都是人傻钱多。
我大学学了艺术专业,学校在予舟他们对面。穷人出身就有这点好处,哪怕是最清高的绘画专业,我也能大笔大笔地赚钱。大学有个教授很看重我,有意收我做关门弟子,他说我对美触觉灵敏,眼光独到,但我最终把这独到眼光用在赚钱上。
我的店是瓷器店,窑址在郊区,专烧高精尖瓷器,店里其实也有个小窑房,但是不对外开放。顾客自己亲手做瓷器只能针对没毕业的大学生情侣和文艺青年,卖的是情怀,所以都开在偏僻小巷子里。我要是这样玩,房租都赚不回来。
开这店也算是机缘巧合,我大学时做课题,去国内几大瓷器产地都去过,老师傅工艺精湛,可惜画风老派,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吉祥富贵图案。一对粉彩小梅瓶,画个乾隆朝的松竹梅岁寒三友画了几百年,瓷器做工是真好,薄如纸声如磬,但是花样老旧,如同从乡村的大花棉被上拓印下来的。除非全中式家装,否则根本不适合往家里摆。东西是好东西,但是真正有消费能力的中产阶级宁愿去买uji里几百块一件的白瓷都不愿意买这个。
后来我看见叶修羽就不再跑了,大部分时候予舟都在,偶尔他不在。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混在那一群人中,有时像朋友,有时像跟班,偶尔是沙包。我帮他做过作业,在凌晨两点替他买过饭,然后在宿舍楼下呆到天明。我记得夏夜的早晨天怎样亮起来,就像我记得他和叶修羽一起喝酒,争吵,打架,然后再和好,像两只漂亮的刺猬。我曾经替喝醉的他洗过脸,脱过衣服和鞋,酒店的地毯柔软,我坐在床脚边,茫然地双手抓住头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