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她每晚都会做相同的梦。
梦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头顶的灯光冰冷刺目。她在藏尸袋里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堆相同的藏尸袋上。那些尸体穿着单薄的实验服,填满了巨大的垃圾箱。
「真晦气,处理实验废品的工作怎么总是落到我们头上。」
她不记得那两名工作人员的面貌,就连他们的声音也早已变得模糊不清。
焚化炉上下开启,漆黑的深渊中生出赤红的烈焰,热浪扭曲的空气急剧升温,轰燃的火光扑面而来时,梦境、她的记忆,总是在那个瞬间戛然而止,就像有人骤然拔掉了电源,眼前的屏幕陡然变得一片漆黑。
焚化人体需要八百摄氏度的高温。若想将人烧至灰烬,至少需要花费两个小时。
她没有那段时间的记忆。
雪花缓缓从空中飘落,尖锐的鸣笛声划破了荧雾笼罩的夜空。她融入热闹的人群,周围华灯初上,喧嚣的声音如海潮涌来,“喂——好好看着你脚下的路!”司机和行人争吵起来,刺耳的刹车声在路面上拖曳出焦黑的印迹。
马路对面转为红灯,不远处就是第八区的喷泉广场。雕花的金属路灯散发出昏黄的光芒,塔顶耸立的哥特式建筑恢弘阴森,几个孩子在喷泉附近玩耍打闹,怪异又尖锐的笑声就像兴奋的乌鸦。
……那两名科研人员,被扔进焚化炉的时候已经死透了吗?
这件事她也记不起来了。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她」偷了其中一个人的信息卡,借此偷渡上了前往第四区贫民窟的货运列车。
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嗡嗡的谈话声如泡沫汇聚,驶过的轿车扬起震耳欲聋的轰鸣,马路对面的人行灯闪烁不停。附近的酒吧里传来点唱机的乐声,但那个点唱机可能出了问题,诡异的乐声越来越慢,越来越迟缓,就像坏掉的收音机一样浸入黑暗的水面。
周围的行人似乎都听不见那个坏掉的声音。对面街道的橱窗上映出人群模糊的倒影。她看到面容相同的身影站在她背后,亲昵地将脸颊靠到她肩膀上。
「就像我需要你一样,你也需要我。」
它凑到她耳边,温柔而甜蜜地低语:「如果没有我,我们当时不可能逃出去。」
苍白的唇角弯起弧度,一辆轿车震动着呼啸而过,橱窗上的光影恢复正常时,那个幻觉般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绿灯还没亮起。街道两侧散落着餐馆酒吧,矗立着商店立牌、蓝色的邮箱、和红色的电话亭。电话亭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旅游广告。碧蓝的天空,金黄的沙滩,广告里的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很快乐,所有人都在笑。阳光海岸的广告总是这样。泛黄的彩色画报在寒风中微微翻动。
雪还在下。头顶的电缆纵横交错,红灯变为绿灯,周围的人群迈出步伐时,她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叮咚一声,来自扎克斯的邮件点亮了黯淡的屏幕。
邮件没有标题,只有一张照片。银色长发的1st没有看着镜头,只留给拍照的人一个完美的侧影。
漂亮的眉骨,笔挺的鼻梁,弧度微弯的薄唇,黑色的身影似乎在望着远方出神,浅灰色的羊绒围巾柔化了冷峻的轮廓。
「某人似乎很喜欢他的新围巾。」
手机不断震动,接连亮起新的消息。
「我目前还没见到他摘下来。」
「那条围巾可能已经成为了他战斗装备的一部分。」
「萨菲罗斯的新造型诶!这样的第一手资讯可不常见,回来要不要请我吃顿饭?顺便带你认识一下我的新朋友。」
「我跟你说,那小子长得特别像一只金色的陆行鸟——别笑——他真的就像一只金色的陆行鸟,见到他的时候你就知道了,你们两个话都不多,说不定意外合得来。」
人群跨过马路,绿灯开始闪烁。冰凉的雪花自夜空飘落,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旁边的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对面的酒吧似乎修好了点唱机,悠扬的乐声重回正轨,慵懒地在空气里随白烟飘荡开来。
她之前好像忘了呼吸。忽然落回现实,氧气涌入肺部。她拨通扎克斯的号码,将手机贴到耳边。
信号声缓慢拉长,远处矗立着零号的魔晄炉,巨大的建筑笼罩着绿色的魔晄荧雾。车水马龙的市区繁华热闹,米德加的市民早已对魔晄炉的存在见怪不怪,甚至已经不会抬头仰望喷涌魔晄的钢铁工厂。
扎克斯很快接起电话。
“利娅!”扎克斯的声音活力十足,“你看到我发给你的那些照片了吗?”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们这边的工作就快处理完了,需要我把电话给萨菲罗斯吗?他刚才出去了,我现在追上去的话还来得及……不对,你不是有萨菲罗斯的号码吗?”
扎克斯刹住声音。他离开原本的位置,走到更加僻静的地方,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后,他才再次开口:“你们吵架了?”
“……没有。”
扎克斯的直觉向来敏锐,他问她:“怎么了?”
她张了张口,半晌,才道:“我需要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
“你和萨菲罗斯一起出任务的时候,可以帮我多注意一下他的情绪吗?”
雪花无声从夜空飘落,白色的雪点漫天飞舞,看起来就像错季的萤火。冰冷的光芒落到眼睫和脸颊上,融化成幻觉般短暂的水渍,滴落到西装外套的领口上。
“如果有不对劲的地方,请立刻告诉我。”
“不管多么细微都没有关系,因为……”她试着说,“萨菲罗斯他……”
“我知道。”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温和而可靠,她第一次听到扎克斯用这么沉稳的声音说话。安吉尔去世后,他好像在一夜之间飞速成长起来,变成了周围的人都可以信赖依靠的对象。
仿佛之前的稳重都只是错觉,扎克斯很快换回原本的语气,他轻快道:“你想说萨菲罗斯表现情绪的方式没有普通人那么明显对吧?”
“……”
“一点点的笑意就是很高兴,看起来有点生气的时候其实已经大事不妙。”
如果说普通人表现出来的情绪强度是1到100,那萨菲罗斯的情绪值域可能只有普通人的一半不到。对于普通人来说不算特别强烈的情绪变化,放到萨菲罗斯身上就是极其显著的情绪起伏。
所以不能等他情绪明显外露的时候才有所行动,因为到时候就太晚了。
坚硬的冰层一旦开裂,裂痕只会不断扩散蔓延。越是看起来坚不可摧的事物,一旦碎裂之后崩毁也更加彻底。
掌心发烫,她无法辨别涌上心头的情绪。也许是因为她从未试着向他人求助。喉咙好像被奇怪的东西堵住了,她试着将那团东西吞咽下去。
“……扎克斯。”
他轻哼一声,声音含着不明显的笑意:“是不是对我改观了?”
“……谢谢。”
“这种时候不应该道谢吧?不是应该先说一声‘抱歉,我以前低估你了’然后请我好好吃一顿吗?”
“我请客。”她说,“你想要什么都行。”
“……我只是开个玩笑,你不用当真。”电话那头的人好像抓了抓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