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很沉重。
拥有身体,拥有声音,拥有情感和记忆以及思考的能力。
这些全部都很沉重。
身体溶解后,里面的东西接连涌出。就像有人拿着刀,在布袋上划开一道口子。构成她存在的记忆和情感、经历和体验,化作无数透明的泡沫,像终于获得自由的白鸟一般,浩浩荡荡飞向遥远的水面。
生者的世界越来越远,她能感觉到自己在消失。和这个星球上的所有生命一样,回归光辉浩瀚的生命之河。
和杰诺瓦战斗的过程中,她的意识受到了不可磨灭的损害。就算她想要维持自己的存在,保留自我的边界,如今她已没有力气,也并不打算那么做。
她已经存在得够久了。她已经足够努力了。
拆毁自我是一种十分奇妙的体验,仿佛只是揪住毛衣的线头轻轻一扯,从边缘开始,她的存在逐渐脱落开来,一点一点融入周围的生命之流。
死亡时,最先消失的是说话的能力,之后是视觉。最后才是听觉和触觉。
这个星球温柔地接纳了她,愿意给予她永恒的安息。不是在生命之流中单纯睡去,而是彻底融入其中,化作巡行星球的精神能源的一部分。
构成她存在的碎片散入周围的生命之流,就像从身体里流出的血液。她的存在变得越来越小,边缘不断被消磨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绿色的光河中出现了一团黑色的雾气,如同循着血腥味飞速而来的掠食者,不顾一切地张开身体将她包裹了起来。
她的边缘已经变得破破烂烂,那团漆黑的雾死死缠着她,像蛇又像章鱼,同时又像守着珍珠的蚌壳。对方将她抓进漆黑的雾气后就将自己闭锁了起来,抵御生命之流的冲刷和侵袭。
她依然在消失。
就像飞速消散的流沙,她也在不断流逝。
他抓不住她。
周围的浓雾涌动起来,就像一颗漆黑而痛苦的心脏。膨胀、坍塌、鼓动、张缩。和星球进行拉锯的意识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近乎疯狂地行动起来。
如同咬下自己尾巴的蛇,黑色的浓雾将自己的一部分撕了下来,喂到她的伤口——她的意识核心裂开的地方。
虚幻的雾气变化起来,凝成黑色的丝线。撕下的雾气越多,黑色的丝线也越来越密密麻麻,最后变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织进浓雾的中心。
就像吐丝的蜘蛛,那个漆黑而庞大的存在紧紧将她搂在怀里,用自己的存在完全将她包裹了起来。
自我拆毁的程序停止了,生命之流的系统里窜进了病毒。海潮涌动起来,但这次不论生命之流如何冲刷腐蚀,她都没有消失。
她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生命之流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没有冷热疼痛,人也不会感到疲惫。她枕着那个黑漆漆的意识,感觉两人好像在光芒的海流中飘了很久。
生命的循环生生不息,就像海洋的洋流一样。循行星球的生命之流也有方向和规律。海潮时缓时急,有时候温和得如同深山里的湖泊,有时候又湍急得如同沿着悬崖飞流直下的瀑布。
她的意识时断时续,沉睡的时间永远比清醒的时间更多。
两人同为一体,就像丝线编织的手鞠球,他是外壳,她是内里。黑色的球咕噜噜地落入水中,被周围的水流簇拥着,托浮着,顺着生命之流的光河在星球的内部循环。
水底的世界温和宁静,意识体不会疲惫,不会痛苦,自然也不需要进食。但他经常喂她,有时是撕下自己的一部分,有时候是找到漂泊的记忆碎片。他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那些构成她的知识和经历,耗费漫长的时间和精力,一点一点找了回来,填回她的存在,精心喂养她虚弱的意识。
她不知道萨菲罗斯是怎么认出她的。
失去身体和外貌,在生命之流里的时候,人只是一团没有面貌的精神能量。如同周围绿色的光芒,只是一小块微微发着光的意识。
但他找到她,一直抓着她,不让她消散。
在她快要消散的时候,只有一个人,一直死死地抓着她。
两人在无尽的时间中随波逐流。
从漫长的沉眠中醒来,她动了动。笼罩在她身边的黑色浓雾似乎凝固了一下,随即如同微微松开对猎物桎梏的蟒蛇,留出了有限的可以让她自由活动的空间。
她从他的怀里钻了出去。代表她意识的微光延展开来,化作和周围的生命之流一样的绿色丝线。
没飘多远,黑色的雾气化作游动的蛇,衔住她意识的边缘将她重新拢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