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去月余,到了犁地的时节,那山坡上的佛寺下,黄土地上弯着大大小小的庄稼汉,一架架耧车撕扯着土地,三四人扯着车走,一人在后面拉扯,宝莲寺绵延千里的寺田,便是这般靠人力耕种过来。
自从宝莲寺老方丈死后,佛寺香火愈发鼎盛,好似鲜花着锦,庙宇飞檐连霄汉,黄衣处处做福田。
望着头顶上的宝莲寺繁荣兴盛,耕种寺田的善男子信女子们比丰收还要高兴啊,一边种地干活,一边阿弥陀佛。
近日又要塑佛像了。
这珈蓝宝地之名早已名传千里,加之南方白莲教乱,却未曾祸乱佛寺,更叫人视之为正法圣地,得了佛祖菩萨庇佑,妖邪不敢近,魔障不敢袭。
故此数以千万计的香火不远千里而来,供奉到宝莲寺大大小小的塑像前,更有别处的法师尊者上门论法,这开春的当头,就见一队长长的车马由远及近赶来。
是六度寺的声闻乘法师——显德,得闻宝莲寺有正法,故此不远万里驱车求坊。
昂起头,就能见宝莲寺的金顶矗向天空,层层叠叠琉璃瓦朝阳下泛起金光,周遭的光晕好似一轮佛法显现。
金碧辉煌,熠熠生辉。
如此一幕,待几位随行弟子走下马车后,都被震慑得难以言语。
“佛法原来这般值钱?”一位弟子不禁道,接着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缩起脖子等着师傅责罚。
然而,显德法师罕见地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摇头。
这让弟子们大感意外。
六度寺修的佛法是俱舍宗,以唐时玄奘自印度返国,重译《俱舍论》至今,已传承上千年,然而历史虽然久远,但香火却每况愈下,日趋衰微,大多佛寺都早已该宗,或归于禅宗之下,或归于法相宗之下,至于原因为何,不是法不正,言不深,而是他们修的是声闻乘。
所谓“声闻乘”即是常人口中的小乘佛法,原指听闻佛陀声教而证悟之出家弟子,以听佛法而得以觉悟。
自佛教东传千年来,以广播佛法而觉悟的“菩萨乘”往往自称“大乘”,行菩萨之所行,普渡众生,将“声闻乘”等蔑称为“小乘”,而“声闻乘”则辩称:如不自渡,如何渡人?愚痴人传愚痴法,岂不引入地狱?……凡此种种,平民百姓渐渐有“大乘渡人,小乘自渡”的观念,故此路遇佛寺,多拜大乘。
于是,大乘的香火愈烧愈旺,大雄宝殿愈砌愈高,佛像金身愈镀愈厚,经上佛陀愈发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俱舍宗因此缘由衰落,颓势无可挽回,到了显德这一代,能说得上来的同宗佛寺已屈指可数,如今不得不向外求法,以图自救。
爬上长阶,显德递上拜帖,向内请示,终于得已跨过宝莲寺高高的门槛。
晨雾未散时,石阶已从山脚盘曲而上,每级青苔间都嵌着莲花纹。天王殿前的香炉吞吐着紫烟,四大天王在彩绘藻井下怒目圆睁,弥勒佛浑圆的笑脸被信众供奉的绸缎层层覆盖。
这般繁华,叫六度寺的众弟子们眼界大开,他们那破寺里,可是只有一尊老佛像矗立,还是木头雕的。
转过天王殿,沿路还能见千手观音,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大雄宝殿的琉璃瓦在云层间忽明忽暗,敞开的大门内,三世佛垂目结印,金箔在阴影里浮动着细密的经文,似有八万四千道毫光……
显德愈是望见,愈是眉头紧皱。
直到远远传来诗文之音,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自何而来?
一年之计在于春,沙弥们的朗朗声音响彻在寺内田地里。
这时显德的面相略微缓和了些,这宝莲寺虽说金碧辉煌,寺内的僧众却仍旧刻苦修行,香火只供给佛祖。
只是这一路所见,各类神佛有些多了,百八罗汉有,天龙八部有,六十四护法神亦有,叫人觉得不似走在人间,而是走在经里。
“南无阿弥陀佛,大德远道而来,多有怠慢,罪过、罪过。”
话音中,大雄宝殿屋檐下转过一位身着黄衣的老僧,面容枯槁,步履稳当,衣下赤足着地,远远瞧上去竟似比一众俱舍宗僧人还要简朴。
显德法师赶忙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早闻寂远师兄之名,不敢妄称大德。”
寂远托着粗糙的法袍,指甲摩梭出吱吱呀呀声,干瘪的嘴唇里吐着字:“过谦了,过谦了……”
………………
显德远道而来,是为求宝莲寺的正法,为此旁敲侧击,乃至最后主动开口,寂远谈尽十方三界诸佛,仍不愿将宝莲寺的正法示人。
这未免叫人大失所望,不过显德并未表露出来,伸手不打笑脸人,宝莲寺好生招待一番,他们怎好拉下一张脸来?
既问不到正法,那么便问问修行之法也好。
“无他,不过是恪守戒律、打坐禅定,”寂远温和而笑,“还有吃斋。”
显德不明就里,问道:“吃斋?”
斋戒本就在佛门戒律之中,寂远竟单独拿出来说事,叫人如何不好奇。
只是显德正欲再问,寂远却双手合十,直呼阿弥陀佛。
想来这便是宝莲寺的秘法…….
夜色渐深,六度寺众人被安排到厢房睡下。
显德亦是和衣而眠。
只是…
痛,小腿抽麻似的作痛。
他身患疼风,每到阴雨天麻痛不止,足以要命。
门缝间,透进湿寒的冷气,蔓延进厢房的各处角落,古怪的泥土腥味打着卷钻人鼻腔。
“嘎。”显德拉开门扉,门轴响声在夜色间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