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随口一提,箫娘也懒怠追求这些不相干的事情,拿了彩线并几两银子辞去。走过暖榻前,兀地被玉台冷声叫住:“你要走,也不同我打个招呼?”
箫娘正撩门帘子,闻言丢罢手,半转了身子睇她,“我倒想着要打招呼,又怕姑娘眼抬得高,瞧不见我,只好罢了,省得彼此麻烦。”
趁二人方才里屋去,玉台与跟前丫头商议了,递丫头个眼色,那丫头便拿着个现描的牡丹花花样子朝箫娘走来,“你也往我们家中走动走动,别犯懒,姑娘要个牡丹花的鞋面,今日没带料子出来。你往街上裁几片潞绸淡粉的料子,做了拿到家去,一并给你折银子。”
箫娘明知她不安什么好心,不欲接这差使。
那丫头也晓得她的顾忌,把没上色的样子往她手上一塞,“怎的,你如今在这些门户里混口饭吃,还挑人家?回头我们也告诉告诉那些人,您老眼高,还瞧不上县官,趁早叫她们也别叫你做了,你只给南直隶上头那些二三品的人家做去吧。”
无法,箫娘就靠在这些门户里走动混饭吃,只得接了,说下哪个日子送到家去,辞将出去。玉台见她吃了瘪,在榻上咯咯笑不停。
赶上绿蟾在对面递个鲍螺与她吃,暗暗嗔她,“你也是,做什么要跟她过不去?她穷苦出身,就有个泠官人,挣的也有限。她如今就靠着这个帮贴,你何必为难她呢?到底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
玉台是个直脾气,把溜肩无所谓地一缩,“哪个叫她心里没个高低,你瞧她那样子,挺着个腰板,走到这里来,说话办事,没个眼力。还真当她与咱们是知心朋友呢?我不过是提醒提醒她自个是个什么身份。”
绿蟾虽不爱她这傲慢样子,到底不好说什么,两个人另说起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日近正午,倏见小丫头兴兴打帘子进来禀报,说是瞧见仇官人打前门里进来,正要往老爷屋里拜会用饭。
消息似如一阵春风,吹得玉台粉面含娇,拉着绿蟾要往前头去瞧。
绿蟾拂开手,仍坐在榻上不动弹,“我说大冷天的,你怎的巴巴跑到我家来,原来是为这个。我不去,又不是我的未婚汉子,与我什么相干?我劝你也别去,叫人瞧见,笑话你呢。”
大清早跑这一趟,就是听见陶知行请了仇九晋吃饭,玉台上回在园中远远没大瞧清,今番打算细瞧一番,哪里肯听?娇滴滴地朝绿蟾福了福,“那我自家去瞧,姐姐不要告诉别人,就是与我大恩了。”
于是带着丫头避着家下人,摸到陶知行屋里,在廊下探头探脑往窗户里头瞧。只隐约瞧见两个人影,在榻上吃茶说话。
须臾影动,相引着朝门前行,玉台慌了神,无处藏身,正被出门来的陶知行仇九晋二人撞见。
玉台避也无处避,只好隔得一仗远,在廊下福身,“我来给舅舅请安,不想舅舅屋里与人说话,未敢进去。”
陶知行暗暗瞪她,扭头朝仇九晋讪笑,“这是侄女玉台。玉台,这位仇家的大官人,既然撞见,来见过。”
那玉台捉裙迤行几步,头要抬不抬地,眼风直往仇九晋身上溜。那样一副琼骨,又那样一副平叔之面,只把个玉台看得红浸香腮,腻骨酥软,娇怯怯到跟前拜见,“见过仇大官人。”
仇九晋看她芙蓉玉面,杨柳风腰,相貌虽好,却有些没滋味儿,只随手打拱回了个礼,便按礼转过脸去。
陶知行嘱咐玉台回后头吃饭,引着仇九晋自往前头厅上去。
二人用罢饭,仇九晋要辞将出去,陶知行将其送至二门,“世侄只管放心,那几个粮商的契都签下了,我过两日送他们回乡。等他们回去送了定钱来,咱们这里就将粮食装好往各地运,巡检司那边,我自然会去打点。”
“这一来一往,少说明年才能分批运出粮食,又不知几时才能收回全部银子,世伯请多费心。世伯要往杭州贩布是事情,外祖父已与那边的府台打了招呼,世伯只管派人去张罗就是。”
“多谢多谢。”
各怀心思作了别,仇九晋正门里出来,却不急着归家,自行坐了马车往旧花巷,使小厮华筵转到后面巷里去请箫娘。
那宅子已撤了“赵宅”的匾额,新上了块髤绿的,浅浅的红漆描了“听松园”三字。箫娘软轿里出来,仰头望一望,有些如在梦中,不切实际之感。
循门进去,见黄叶扫尽,苔痕褪隐,廊上廊下来来往往几个伙计,搬梯子往各处廊柱上漆,正对着那厅上还有爬在屋顶换新瓦的,整个宅子旧颜换新貌,为迎接新的主人。
箫娘穿过宅中的花园,推门进正屋,兀地扑出来一股暖香,熟悉又陌生。仇九晋坐在东边榻上,那榻已铺了裀褥,搁着华枕,前头架着熏笼,里头点着炭,比家中暖和得不是一星半点,暖得箫娘骨头缝里都透着舒服。
外面寒天冻地,她满身风霜,不就是需要这点温暖么?
屋里满墙旧窗换新纱,一层一层地,透着旖旎的旧梦。仇九晋稍稍抬头,就瞧见箫娘进来,一张素淡的小脸被暖气熏得满面春光。
他也懒懒地笑起来,把她拉到身边坐,“你进来瞧见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箫娘眨巴着眼,把屋子贪恋地看了一圈,好像看多少回都不觉够。她迷恋富贵,就像男人迷恋权势,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收拾得如何啊。”仇九晋满眼宠溺,旧情如蒙眼的布,他瞧不见她眼中的贪婪,如昨地,轻轻掐掐她的鼻尖,“按你从前的喜好,粉墙为纸,林木为绘。”
是吗?箫娘都快忘了,原来她从前还有如此雅致喜好,如今想来却有些可笑。
也无心计较了,有比这些小事更要紧的。她翻翻下唇,笑嘻嘻挽着他的胳膊,“房契从京师送来了?”
“大约过几日就到,银子我已交了保山,你瞧瞧想添些什么,一并说了,我好使人添了来,年前咱们要住的。”
箫娘兴冲冲捉裙起来,满屋里乱旋,“这里务必得添个香炉,要那种白玉的,盖炉齐全的……”
“盖炉齐全?”仇九晋稳坐榻上,一个胳膊肘撑着膝,望着她好笑,“这是什么要求,哪个香炉子不是盖炉齐全的?又不是鼎。”
箫娘想着什么,抚着贴墙的长案笑,“有的香炉就没有盖。”
她接着往墙上一指,“这里得挂个什么名家的字画才成个样子,这下头,拱个花瓶,插几枝梅花。”又朝别处指去,“那里得放架屏风,六折的,这里设张案,搁把琴,这梁上,悬根笛子……”
“你什么时候学会弹琴了?还会吹笛子?”
“不会。”箫娘笑笑,“摆着做个样子嘛。”
她打帘子往卧房里瞧瞧,又折跑回他面前,“嗳,卧房里得设张书案,不拘什么书,你弄些来。对对、那个李白的诗,只要存世的,务必给我买全囖!”
“你要学认字?”仇九晋吊起眉,愈显倜傥。
她摇摇头,“我哪里有功夫学那个?做做样子嘛。陶家小姐就喜欢李白的诗,在我跟前说好一堆,我也听不明白,倒给我兴致说起来了。”
仇九晋握着她的手将她抱在膝上,“她是她,你是你,学她做什么?何苦做那假模假式的样?平白占地方。我将书房设在东厢那间屋子,这里也不必多一张书案,给你做个大的立墙橱柜,你搁衣裳是真的。”
箫娘正想学着绿蟾的清雅模样,不想这点奇异的虚荣心一开口就被回绝。转念一想,做个柜子搁衣裳倒也蛮好。于是她撅起嘴,把下颌轻点。
仇九晋最爱她这幅模样,有些傻兮兮的,透着股天然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