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及吃罢晚饭,乱星圆月,各家烹食酒肉,烟火未歇,比往日夜乱。秦淮河闹哄哄地炸开,走过木板桥,就闻得递嬗喧嚣。巷里人家皆秉灯夜游,席泠打着绢丝灯笼照在箫娘裙下,引着她前走。
那门里出来个年轻汉子牵着小儿,影子老远弯一弯,“县丞大人也与伯母出去看灯耍子?”
席泠莞尔颔首,与巷里七七/八八的人往街市而去。兰街灯市,曜曜生辉,两岸更是游人如蚁,灯火长龙,河中亦是画舫杂彩,花炮轰鸣,周遭又有楼宇相映,辉煌尤甚。
行院姑娘与良家妇人们皆是倾巢而出,个个披红垂绿,珠翠相堆,或提灯、或执幼,一时竟分不清个良贱之别来。箫娘走在里头,见红男绿女皆斜眼窥她,心里十分得意,益发把下巴轻抬,湘裙款动,竟似个公侯小姐。
席泠见她高兴,心里也难免添几分畅快,路边摊上买几个地老鼠,点给她瞧。
那地老鼠一点,顷刻就噗嗤噗嗤火闪着乱窜,人群里窜出快空地,围着一堆人轰闹。眼瞧要窜到箫娘裙下,唬得她也围着席泠乱窜,边窜边嚷,“要烧着我了、要烧着我了!”
席泠一把掣了她胳膊让到一边,地老鼠窜了半丈就歇了火。箫娘惊魂一定,又想瞧,在他身边蹦蹦跳跳,“再点一个!”
地老鼠在拥挤人潮里窜出一条路来,两个就在岸上一路走一路点。席泠无有不依,又买了什么泥筒花、烟火杆子、竹节花、焰塔等花样,一一点给她瞧。
碰巧河中,虞敏之也包了艘画舫,专与她姐姐看花灯。舱外守了六/七个小厮家丁,舱内十几个丫头簇在两边槛窗嬉笑玩耍。
跟前那丫头挽着露浓朝岸上各处指点,“姑娘瞧、那是个葡萄连珠的焰火!南京的灯市比京城不差,好些玩意儿京城也没见过!”
露浓抱着胳膊欹在窗户上,穿白绫对襟长衫,遍地洒金粉裙,恍如仙娥,“南京是留都,又是富庶之乡,京城有的,这里有,这里有的,有些连京城也没有。瞧你那没见过市面的样,傻丫头似的。”
再回身,恰逢岸上有人点了好几个焰塔,摆在地上,围着一堆游人。噗嗤噗呲的四五个火炷蹿起来,照亮了其中一个,穿着墨黑的宽袖圆领袍,里头露着一圈白中衣的领子,胸前打着圆补子,绣的是云中鹤。
是他!但凭瞧不清的一张侧脸,露浓就轻易认出席泠。
在烟火的映照下,古老的秦淮河变得五光十色,斑斓的火光匆匆撒在深幽的河的表面、河的里面,想要须臾照亮整条河,却始终是照不进岑寂的底。
席泠就莫如这九曲回肠的河,纵然天烧起来,也无法燃毁他的沉敛。正是这种神秘莫测的黑暗,吸引着在灿烂中长大的露浓。
她整颗心也像浮在水面,在两岸源源不绝的急管繁弦中,有种虚幻的波澜。她忙吩咐丫头,“快去舱外说一声,叫慢点划船。”
丫头跟着眺目,也瞧见了席泠,扭头吩咐别个,自个儿与露浓挨在窗口,“姑娘跟泠官人真是有缘,这样乱糟糟的地方还能撞见。”
船很快慢下来,随着席泠的身影飘荡。露浓不敢转眼,生怕一错目,他就隐没在人堆里。瞧了半日,才瞧见他身旁的姑娘,倾首问丫头:“你瞧他旁边那个,可是不是箫娘?”
“是,今日穿得好体面,险些没认出来。泠官人真是孝顺,领着她来瞧灯。”丫头笑了笑,倏地跺脚,“哎呀,姑娘大可把船靠岸,借请箫娘来坐的道理,也请泠官人到咱们船上来。这时候人多得这样子,谁还注意咱们船上?”
露浓也有微动,可思及到底未出阁的小姐,与个年轻男人同乘一船,不防传多少闲话?犹豫的功夫,却见席泠挑着灯,引着箫娘没入了一条黑漆漆的巷。
他走了,像个绚烂的烟火,转瞬即逝。而她也就长陷在黑暗里,失了夜游的兴致。
周遭的轰笑喧哗依旧未绝,箫娘却在这兰麝吐香的迷幻夜,忽然想起灶上煨的猪肘子!急得她火烧眉毛似的往回赶,“煨烂了肉事小,只怕灶里的火星子蹦出来,把屋子点了!”
席泠拽了她一下,“原来是为这个着急,放心,出门时我灭了灶火。”
“你怎的不早说!”箫娘虚惊一场,脚步就在寂寂的长巷放缓下来,一眼接一眼地剜他。
剜着剜着,生出几分僝僽,“如此看来,我这个人恐怕是再难雅致起来了。瞧瞧人家绿蟾与露浓小姐,人家脑子里在想什么,不是诗就是词的。偏我这不争气的脑子,装的不是银子,就是鸡鸭鱼肉,全是沾腥气的东西。”
一点幽光里,响起席泠湑湑的两声笑,“诗词歌赋可不顶饱。”
箫娘转愁为喜,在脚下那一圈混混的灯影里,雀跃得轻飘飘,“讲对了,我会烧饭洗衣裳,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得,她们千金小姐可不会。”
她整晚都有些得意,她原本以为这种骄傲与自信来自于通身的新衣裳,或者她掌握着的一点生存要领。可此刻贴在席泠身边,细想想,无非是受到爱的鼓励。
她夺过他手里的灯笼,高举在他脸畔,傻兮兮地笑了下。席泠带惑睐目,“看什么?”
“没什么。”箫娘叫他半张脸迷得魂散魄丢,却不肯说他生得好,把灯垂下,意绵绵举目望月。
月光迷离,蒙在她抬高的下颌,诱引着席泠陡地将她揿在墙上。凭借一点清光,望进她眼里,带着玩笑,“你预备一直跟我这么干耗着?”
短暂的惊惶失措后,箫娘半明半昧,似懂非懂,十分无辜地眨眨眼,“什么叫‘干耗着’呀?日子不都在过么,耗着不耗着有哪样差别?我不懂你这话。”
“你真不懂?”席泠近近凝望她,吐息带着月色一样暗昧的气味。在这灯火迷蒙的夜,他决定奖赏他浩瀚的冲动一点小小的甜头。
贴这样近,箫娘再蠢笨也懂了。可她既不肯低头,也不肯开诚布公地索要她要的话,只顾装傻,“不懂,”她把嘴一坡,“我没念过书,脑子不好使。”
远处窄窄的巷口里人影穿梭,提着一盏一盏灯笼。席泠握着她的腕子抬起来,就把她手上的灯笼吹灭了。在车马阗咽的闹市,他躲在这黑漆漆的巷子里,光明正大地亲了她一嘴,丝毫不讲礼义廉耻。
箫娘叫他的放肆吓一跳,睁圆了眼朝巷口看,做贼心虚地推他,“叫人看见!”
“看不见。”席泠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撑在墙上,把她兜近了,“此刻懂了么?”
“不懂。”
席泠笑着,把抵在墙上的手撤下来,埋首亲她。呼吸有些不斯文,潮热的,像夏天的雨,将箫娘从灵到心都洇润。
正月的夜风依然带着凌冽的寒意,令她不知是软的还是冷的,益发紧贴在他怀抱里。直到感觉他的手攀到她的心口,刹那揉散了她的骨头。
心却兀的振作起来,仰头避开了他的唇,委委屈屈地瞪他一眼。席泠无奈地笑了下,把她托端正,捏着她的下巴晃一晃,“这回懂了?”
再装不懂,就说不过去了。她撇撇淋淋的唇角,半低头,面目似打了露的芍药。席泠再把旧事重提,鼓励她,又像是蛊惑她,“你要什么,开口对我说。”
箫娘黏黏糊糊地不讲话,目光含着娇滴滴的幽怨。
席泠又问:“我娶你?”他以为她磨蹭的是这个,宠溺地解说:“不娶你,还娶谁呢?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等我手里一桩要紧事情办完,搬了大宅,招呼亲朋,大排筵席,体体面面地娶你。”
倒不单是为了成全她,更是为了成全自己,他要她从名到心,都成为他的人。
她仰起脸,眼睛烁烁闪亮,“谁要你说这个了。”
“那要什么?”
箫娘较着一股劲,把脸轻偏,持续缄默,心里却似兰街灯火,照亮她一整个残破的浮生。
这时候忽然背后墙内响起狗吠,“汪汪汪”地像要跳出来咬死这一对大庭广众没廉耻的男女!箫娘做贼心虚,惊慌逃窜,提着熄灭的灯笼朝前跑,可能也是逃避她险些矢口答应的鼓动。
待席泠追上去已为时已晚,她踩着裙角跌一跤。像上回那个月圆之夜,摔了个全身贴地,十分狼狈。
她恨自己,又是这么个花好月圆夜,说起婚姻嫁娶的美事,她却没法彻头彻尾地保持端庄仪态。于是破罐破摔地趴在地上哭起来,把地捶了捶,“我这个人,怎的就是体面不起来!”
席泠好笑着将她搀扶背起来,颠着哄一哄,“这有什么可哭的?不哭了,咱们回家抹点药。”
箫娘伏在他肩上,偷偷抹眼泪,这眼泪,一半是为摔的,一半是为他说要娶她。
可这还不够,娶妻尚能纳妾,夫妇也会离心,再相爱的两个人,也完全可能物是人非。她要等着他亲口说一辈子不会抛闪她,他说话,一定算数!
席泠实不能想到她的“斤斤计较”竟然能细致到这种程度,在前头笑了笑,小心勾着她的腿弯,“膝上疼不疼?”
箫娘遥遥头,枕在他背上,歪着眼朝天上望。逼仄黑暗的长巷悬着一枚浩大明月,此夜沉在冰心。
元宵后乱着走了几日人情,刚歇下来,就赶上陶家为着发嫁绿蟾的事情,陆续请亲宴友,请箫娘去帮衬招呼亲戚家的娘儿们。
虞家使婆子来寻了好几遭,皆是院门紧闭不见人。这日箫娘打陶家后门出来,门上个婆子拉着她说:“我瞧着来寻你好几回,偏你都不在,穿戴有些体面,不像是寻常老婆,这会还在你家门前等着呢,你问问去?”
箫娘忙赶出去,果然见溪前柳树根底下坐着个婆子,请进院问了才晓得,是虞家底下跑腿使唤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