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难(五)

娇养祸水 再枯荣 3619 字 2022-09-10

丫头趁势踅到案前问:“姑娘要去贺泠官人高升,预备几时去呢?拣个日子,我好预备东西啊。”

自元宵一别,与席泠又是将近四月未见,露浓早是日思夜想,枕上难免。眼下提上日程来,粉颊低垂,羞眼婉媚。想了想,叫丫头研磨,“我先给箫娘下个贴,省得她成日这里跑那里跳的。她不在家,我如何去呢?”

“可箫娘不认得字呀,使人传个话吧?”

露浓笔架上摘下支笔来,悬想半日。箫娘与席泠有首尾,倘或叫人传话,她趁势推了,倒不好。便仍旧下笔,“还是下帖的好,她不识字,少不得叫泠官人念给她,泠官人自然就晓得了。”

他晓得了,会期待么?露浓止不住想。单是想,那种似是似非的不确定就足够叫她发上一刻的呆。人多少有些贱根,越是琢磨不透的,越吸引。

丫头将她手一碰,下巴朝贴上一怼,歪着脑袋研墨,“只是要该送些什么礼呢?我瞧泠官人不好吃穿,也不好金银,不晓得送什么合他的心意。”

露浓亦跟着从那个烦难陷入这个烦难,这个烦恼终归简单许多,顷刻她眼一亮,“我有一方李墨1,还是十六岁时宫里的娘娘赐的,你取来装好,给他带去。他最爱文章,给他使用,他一定喜欢的。”

这里写完贴,露浓交给丫头,嘱咐着,“不要叫家里的人晓得。”

丫头特意寻了个不识字的婆子去送,赶上箫娘正要往何家探望绿蟾,顺道拿了这帖子叫绿蟾念给她听。绿蟾恹恹地倚在床头,念完递回与她,“你如今真是不得了,侯门的千金赶着来瞧你。”

却不见箫娘欢喜,反握着那帖子怅怏地发了片刻怔,后把帖子悻悻地扬一扬,“她哪里是来瞧我呢?不过是借瞧我的由头,来瞧泠哥。”

“什么?”绿蟾往上撑了两分,白白的脸色添了一丝精神,“你的意思,她是想泠官人的主意?”

箫娘望着她瘪嘴,点了点头。绿蟾思想片刻,才张口,便带出一连串的咳嗽。

箫娘忙旋到案上倒了盅热茶与她,她吃了,嗓子仍有些发哑,“这也了不得,她未出阁的千金小姐,心里头想想就罢了,怎么还借故往你家跑?倘或传出风去,你们泠官人如何处?”

“她都不怕,我们怕什么?”箫娘乜着眼,有些无所谓的态度。

偏巧丫头端茶果进来,搁在案上笑,“我说你这个人,面上看着瞧着精明,里头却是个傻的。这种事,女人自然是吃亏,可那是吃亏在前头。你们泠官人未娶妻婚配,闹出风去,世人还不逼着他娶了她去?他不娶,人怎么说他?一个堂堂男子汉,坏了人家小姐的名声,抹脸就不认人。”

箫娘适才警醒,“你这话说得有些道理……那我叫泠哥后日外头多逛逛,晚些再归家。”

绿蟾跟着笑了两声,“这世上,凶的恶的都不怕,只怕这种难缠的,又是位千金万金的小姐,既不能得罪她,又不好伤她的脸面。只盼她自家醒些事,免了一堆人的烦难。”

“她像你一样讲理就好了?也不知吃了什么秤砣,铁了心似的把泠哥望着。”说到此节,箫娘将绿蟾的被角掖一掖,转过话锋,“你这些日觉得怎么样呢?还吃从前的药么?”

“请了太医署的大夫来瞧,换了副方,只是我吃着还是那样子,也不见好坏的。”

“你爹有消息了么?”

绿蟾翘着唇角,笑得苦涩,“头先没走远,使去打听的人回来得倒快,说是路上还算顺当。这会走得远了,哪有那么快回的?日行八十里,路上又疾风暴雨的,你想想,哪里能好呢?”

箫娘少不得劝她几句,落后又问:“何小官人搬到哪个屋里去睡了?”

“随他搬到哪里吧。”绿蟾凄淡地笑着,面容清淹。

见她说起何盏就不爱讲话,箫娘也不再问了。陪着闲坐一会,辞将出去。

丫头去送,少不得与她议论,“两个人打从那时起,愈发不讲话。姑爷倘或说几句逗她,她也不理会,渐渐的,姑爷也不好多说了,只早出晚睡前,往这屋里来瞧一眼,姑娘睡着,他便多坐一会,姑娘倘或醒着,他连坐也不好多坐。”

闻言,箫娘深叹,“好好的夫妻,何苦弄得如此?”

叹完出去,门前溪水长流,朝朝暮暮间,不知流转了多少情愁。箫娘一时难禁伤怀,在正屋卧房里寻了包胡桃出来,捏着把小钳盘在榻上剥胡桃。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想着那日周大官人瘸了的腿,一会又想绿蟾与何盏形同陌路的现状。想得日影西斜,树荫东转,只觉春秋易变,还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呢?

难得伤怀一回,碰巧就叫归家的席泠撞见。他倚在院门上,远远瞧她在对面窗户上发怔,就静瞧了一会。直到箫娘望见喊他,“你不进来,发什么怔呢?”

席泠打秦淮河上回来,穿着补服,手里拎着一条鱼。那鱼张着一圈嘴,死了有一会了,却死不瞑目地向上瞪着他。他提起来给箫娘瞧,“去查河道,顺道买的。”

未几搁在厨房,洗手进来,摘了乌纱帽宽衣。箫娘在榻上看他换了件黧色的道袍,那颜色像搁得发霉的水墨画,黑里泛着一点陈旧的黄。他系了衣带子转来榻上,箫娘就跪起身,迎面往他嘴里腮了一把碎胡桃。

席泠没瞧清是什么就咽进肚子里,往炕桌上一瞧,是一罐的胡桃。箫娘吊着他的脖子咯咯笑,“夹碎了的,给你吃。”

怪道了,席泠险些没叫几点碎壳硌了牙,握住她的腰捏了一把,“夹碎的就给我吃?”

“你不吃谁吃?回头咱们家喂条狗,给它吃也成。”

席泠望她片刻,笑起来,环住她的腰,隔着薄薄绡纱,在触到与触不到之间,抚她的皮肉。然后一把将她抱下榻,自己倚上去,“瀹盅茶我吃。”

箫娘回首看他把脑袋枕在窗台,脸高高地仰着瞧屋檐,只露着个下颌。顺着他的下颌看,屋檐与窗之间窄窄的天空不知几时密云聚拢了,东深西浅的颜色,阳光企图穿透,院中一点暗暗的金黄,像他衣裳那种若有似无又无处不在的旧黄。

顷刻雨点子就噼里啪啦砸下来,亏得他回来的及时。箫娘向他滚动的喉结暗暗剜一眼,喜滋滋去搬了小炉瀹茶。

一向瀹茶的炭都是有烟的,她就搁在他脚下,拿着把蒲扇,使坏地冲着他扇。

席泠咳嗽两声仰回脸,把一条膝支起来,手腕懒懒地搭在上头,眼里只两分不耐烦,余下全是纵容,“我忙了半日才刚回家,你只管折腾我做什么?”

箫娘蹲在地上,一手打着扇,一手托着腮,眼角斜斜地朝梁上一飞,“我几时折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