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鲤似是吓了一条,极难消化地摇头说没什么,而后仓皇跑了。
(8)
翌日天晴,沈青鲤破天荒跑来陪他吃早食。
只那心事重重的模样,一口粥像是都能噎死他。
门牖正对的就是姬玉落的屋子,对面花窗半开,恰能见姬玉落埋头书案的半张脸。
也不知道在写写画画些什么。
沈青鲤瞅瞅那里,又瞅瞅这里,一顿饭下来东想西想,傲枝都替他脖子疼。
半响,他沉吟道:“那丫头是不是冬日生辰,也快了吧。”
谢宿白“嗯”了声,看起来并未多在意。
沈青鲤道:“过了生辰就及笄了,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她也算大姑娘了……性子不如何,模样倒生得清丽,你说呢?”
谢宿白看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沈青鲤轻叹:“没什么……我多虑了,她有点不对劲,你最近盯着点,别让她惹出事来。”
饭罢,谢宿白静了片刻,唤来姬玉落来问话,“近来有事?”
姬玉落摇头否认。
四目相对,谢宿白轻点了下头,指着茶几让她坐,“上回教你煮茶,还记得多少,来试试。”
姬玉落不爱煮茶,但闻言不得不坐下。
那套动作她做得行云流水,但比之谢宿白,就少了那分禅意和耐心。
仿佛是生搬硬套一样。
茶盏推至谢宿白眼前,他品都没品,轻声说:“重来。”
少女微顿,眉间划过一丝没能敷衍过他的懊恼。
但也只转瞬即逝,很快又端起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放慢了步调重新烹茶。
谢宿白隐晦地勾了勾唇,循循善诱道:“凡事切勿急躁,若无十足的把握,就要养精蓄锐,耐心筹谋,一味激进,终是得不偿失。”
姬玉落很轻地“嗯”了声。
谢宿白目光如炬,盯着她烹茶的手看,以便纠正她的错处。
她的手生得细长白皙,手腕处戴了只通透的蓝田玉镯,镯子上赤金镶边,华丽得恰到好处,手指甲上也染了水蓝色的蔻丹,只食指不知道被什么利器划了条痕,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谢宿白微微出神,视线上移,落在她修长的脖颈和白净的面庞上。
将要及笄的少女,脸颊上还稚气未脱,只那眉眼已经长开,似那风霜雨雪,无需俗物衬托也自显风情,就像沈青鲤所言,她是个大姑娘了。
可她又是何时长大的,一不留神竟是没察觉……
这时姬玉落复又递来的茶盏,谢宿白走神接过,一个没留意,滚烫的茶水泼了一手。
又是一场兵荒马乱。
(9)
没有人知道主上近日为何性情大变,明明这两年性子依然温和不少,但一夜间又退回去了。
面上依旧是疏离淡淡,外人看来似没什么差别,可近身伺候的人却深有感触,最最要紧的是,就连素来得他偏爱的玉落小姐,他也鲜少去见。
便是见了,也是一副避君三舍的模样。
傲枝传话道:“主上,小姐请见,说是有事要禀。”
谢宿白问:“什么事?”
傲枝道:“想来是分舵的事。”
谢宿白埋头书案,不曾抬眼,说:“让她去找沈青鲤。”
傲枝应声,迟疑地说:“您不是让小姐每月十五,来这里读书练字吗?”
座上的人似也顿了一下,“不用了,让她回自己屋里学,以后每月给我交上课业。”
末了又补充一句,“不可懈怠。”
“……是。”
这样突如其来的冷淡,令傲枝等人苦恼不已。
晚间,伺候谢宿白喝下安神药后,傲枝替他掖了掖被角,临到放下帷幔时,她犹豫道:“主上,您这些日子……是不是玉落小姐哪里惹您不高兴了?”
谢宿白睁开眼,平静地说:“滚出去。”
傲枝一骇,匆忙退下。
幔帐落了,只闻松香袅袅,一室静谧。
服用过久,这安眠药的效用也大大减弱,一直等到夜半谢宿白才勉强睡下。
合眼的那瞬间,眼前闪过一道光晕,他困意全散,复又睁眼,就看见枕边静坐着个女子。
竹青色的衣裳衬得她愈发冷艳,乌发似绸缎般铺撒在他枕边,那双如雪水清透的眼盛着他的模样,离他愈发的近、愈发近……
谢宿白攥住她的手腕,那肌肤嫩如柔荑,温热如玉,可那一下却是将他灼烫!
他猛地甩开,那人就不见了。
一颗心尚未落定,又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
大火噌地从床尾烧起来,谢宿白整个人恍若被架在火堆上烤,烤得他疼痛难忍,灼热难耐。
无数张脸从面前闪过,他们唤他:连钰、皇孙、小殿下……
谢宿白伸手去抓:“父王、母妃……”
可他们又全都不见了,周遭只剩无边无际的黑,香案上的牌位又多了一块,上面刻着长孙连钰的名字,而他倒退一步,竟发觉堂前摆放着厚重的棺材。
棺材里躺着一人,那张脸,赫然是他无疑。而“他”陡地睁开眼,质问: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
谢宿白醒来,内室一片敞亮。
油灯悬在床头,傲枝焦头烂额地站在一旁,见他睁眼,忙道:“主上醒了!”
眼前的迷雾退散,他这才看清来人。
岳大夫抚须把着他的手腕,就连沈青鲤都站在一旁,一言难尽地往这里看。
他说:“你做噩梦了,嘴里喊着‘落儿’不肯醒来。”
谢宿白胸膛起伏,鬓边汗湿,闻言也只缓缓闭上眼。
那夜过后,谢宿白愈发疏远姬玉落,而傲枝等人再不问其缘由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一切似乎都要趋于平静时,终于还是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
那日,谢宿白攥着密信,整张脸血色全无,阴鸷的情绪在眸底翻涌,冷声说:“那就给我屠了。”
(10)
血味冲天,云阳大牢一夜间成了座死牢,这场静谧无声的屠杀使得朝野震惊,往来云阳的官吏络绎不绝,偏远的城池一时备受关注。
催雪楼的水榭楼阁却史无前例的安静,侍女进进出出皆是踮起脚尖,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榻上的女子静得像没有呼吸,这么多天,若非还有那么点微弱的脉象,几乎同一个死人没有两样。
谢宿白面无表情地候在床头,脸色看起来并没有比她好多少,这样已经半个多月了,可傲枝等人不敢劝,就连沈青鲤都没敢多说一个字。
众人退下后,谢宿白仍是一动不动。
过了好半响,他才伸手碰上少女的脸庞,这样苍白,比当日从雪地抱回来还要脆弱。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嗓音压抑,颤声道:“为什么不听话……”
姬玉落醒来时,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
岳大夫着急忙慌来诊脉,唯恐她落下病根。
那位说了,不准落病根,不许有病根,就连身上的疤痕都得祛得干干净净。
于是岳大夫留下几盒名贵的祛疤药才离开。
谢宿白只在旁静坐着,他捧着一卷书,似是对此毫不关心,况且不必他责罚,楼盼春就已经吼着嗓子进来了。
他气急败坏,高高抬起手臂,恨不能一巴掌拍扁这个不知所谓的小徒弟,然而那胳膊迟迟落不下来。
于是怒道:“从今日起禁足!好好养伤,面壁思过!”
待人一个一个嘘寒问暖,又一个一个离开后,谢宿白才撂下书卷,侧目看过来,道:“往后去哪里,都要事先与我报备,我同意,你方能行事。”
少女自知理亏,搭下眼帘没有说话。
她也没有力气说话,眼皮眨着,昏昏欲睡。
谢宿白掌心覆在她眼上,“没有下一次,睡吧。”
(11)
姬玉落养病数月,自有人照料。
谢宿白十天半月问候她的情况,并未常常提及,比之人醒来之前反而要显得不很上心。
只他也不像出事前对姬玉落那般冷淡,他似乎掌握了一个合适的度,既不过分疏远,也不过分亲近,对她看似对沈青鲤等人没有哪里不同。
只偶尔四下无人时,谢宿白才会盯着对面的窗牖发愣,那样警惕的人,连有人走近都没有察觉。
沈青鲤伸着懒腰坐在石阶上,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啧啧道:“看得见摸不着,你何必呢这样忍着,何不让她知晓,让她自己做抉择?”
谢宿白看他一眼:“就这样不好么?”
沈青鲤反驳:“当然不好,你都望眼欲穿了好什么好,别身体没养好,又添相思病!再说,你如何保证能永远维持现状,倘若以后她身边有别人了呢?往后你再让她来选,是为难了她,也为难了你自己。”
谢宿白沉默片刻,却说:“兰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被选择的资格的。”
沈青鲤被这话噎了噎,忽然有些恼怒,“谁说的,你有的选!报仇的法子千千万,杀了那狗阉的脑袋就是,若还有同党,就一并手刃,待了却此事,你我亦可放下执念,你安生养病,我逍遥江湖,从此我们不问朝廷,就像现在一样生活,如此不好?怎么就非要用命蹚那浑水呢?”
轮椅上的人目光平静,显然没有被他说动。
沈青鲤泄气道:“皇位对你那般重要,比她还重要?来日你可不要后悔。”
清风徐来,满庭桂花飘香。
花瓣袅袅而落,他轻拍去肩上的碎花,低低道:“我不会。”
谢宿白,绝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