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月当作张小姐,向她挥手作别。洋车夫疑心他醉了,回头叫他别动,车不好拉。
客人全散了,张太太道:“这姓方的不合式,气量太小,把钱看得太重,给
我一试就露出本相。他那时候好像怕我们赖账不还的,可笑不可笑?”
张先生道:“德国货总比不上美国货呀。什么博士!还算在英国留过学,我
说的英文,他好多听不懂。欧战以后,德国落伍了。汽车、飞机、打字机、照相
机,哪一件不是美国花样顶新!我不爱欧洲留学生。”
张太太道:“nita,看这姓方的怎么样?”
张小姐不能饶恕方鸿渐看书时的微笑,干脆说:“这人讨厌!你看他吃相多
坏!全不像在外国住过的。他喝汤的时候,把面包去蘸!他吃铁排鸡,不用刀叉
,把手拈了鸡腿起来咬!我全看在眼睛里。吓!这算什么礼貌?我们学校里教社
交礼节的issry瞧见了准会骂他猪猡相iggywiggy!”
当时张家这婚事一场没结果,周太太颇为扫兴。可是方鸿渐小时是看《三国
演义》、《水浒》、《西游记》那些不合教育原理的儿童读物的;他生得太早,
还没福气捧读《白雪公主》、《木偶奇遇记》这一类好书。他记得《三国演义》
里的名言:“妻子如衣服,”当然衣服也就等于妻子;他现在新添了皮外套,损
失个把老婆才不放心上呢。
第三章
也许因为战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没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
那年春天,所候特别好。这春所鼓动得人心像婴孩出齿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
机透芽的痛痒。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公园和住宅
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的
发泄。春来了只有向人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和传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
件,添了孕妇。最后一桩倒不失为好现象,战时人口正该补充。但据周太太说,
本年生的孩子,大半是枉死鬼阳寿未尽,抢着投胎,找足前生年龄数目,只怕将
来活长。
这几天来,方鸿渐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听见窗外树上
鸟叫,无理由地高兴,无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长升上去。可是这欢
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烈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
失的无名怅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唐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
荡,而身轻无力,终飞不远。他自觉这种惺忪迷怠的心绪,完全像填词里所写幽
闺伤春的情境。现在女人都不屑伤春了,自己枉为男人,还脱不了此等刻板情感
,岂不可笑!譬如鲍小姐那类女人,决没工夫伤春,但是苏小姐呢?她就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