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是多愁善感的古美人模型。船上一别,不知她近来怎样。自己答应过去看
她,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许从此多事,可是实在生活太无聊,现成的女朋友太
缺乏了!好比睡不着的人,顾不得安眠药片的害处,先要图眼前的舒服。
方鸿渐到了苏家,理想苏小姐会急忙跑进客堂,带笑带嚷,骂自己怎不早去
看她。门房送上茶说:“小姐就出来。”苏家园里的桃花、梨花、丁香花都开得
正好,鸿渐想现在才阴历二月底,花已经赶早开了,不知还剩些什么,留作清明
春色。客堂一扇窗开着,太阳烘焙的花香,浓得塞鼻子,暖得使人头脑迷倦。这
些花的香味,跟葱蒜的臭味一样,都是植物气息而有荤腥的肉感,像从夏天跳舞
会上头发里发泄出来的。壁上挂的字画里有沈子培所写屏条,录的黄山谷诗,第
一句道:“花气薰人欲破禅。”鸿渐看了,会心不远,觉得和尚们闻到窗外这种
花香,确已犯戒,与吃荤相去无几了。他把客堂里的书画古玩反复看了三遍,正
想沈子培写“人”字的捺脚活像北平老妈子缠的小脚,上面那样粗挺的腿,下面
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顿,就完事了,也算是脚的!苏小姐才出来。她冷淡的笑容
,像阴寒欲雪天的淡日,拉拉手,就:“方先生好久不见,今天怎么会来?”鸿
渐想去年分别时拉手,何等亲热;今天握她的手像捏着冷血的鱼翅。分别时还是
好好的,为什么重见面变得这样生分?这时候他的心理,仿佛临考抱佛脚的学生
睡了一晚,发现自以为温熟的功课,还是生的,只好撒谎说,到上海不多几天,
特来拜访。苏小姐礼貌周到地谢他“光临”,问他“在什么地方得意”。他嗫嚅
说,还没找事,想到内地去,暂时在亲戚组织的银行里帮忙。苏小姐看他一眼道
:“是不是方先生岳家开的银行?方先生,你真神秘!你什么时候吃喜酒的?咱
们多年老同学了,你还瞒得一字不提。是不是得了博士回来结婚的?真是金榜挂
名,洞房花烛,要算得双嘉临门了。我们就没福气瞻仰瞻仰方太太呀!”
方鸿渐羞愧得无地自容,记起《沪报》那节新闻,忙说,这一定是从《沪报
》看来的。便痛骂《沪报》一顿,把干丈人和假博士的来由用春秋笔法叙述一下
,买假文凭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认干亲戚是自己的和同随俗。还说:“我看见那
消息,第一个就想到你,想到你要笑我,瞧不起我。我为这事还跟我那挂名岳父
闹得很不欢呢。”
苏小姐脸色渐转道:“那又何必呢!他们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当然只知道
付了钱要交货色,不会懂得学问是不靠招牌的。你跟他们计较些什么!那位周先
生总算是你的尊长,待你也够好,他有权利在报上登那段新闻。反正谁会注意那
段新闻,看到的人转背说忘了。你在大地方已经玩世不恭,倒向小节上认真,矛
盾得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