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钱够不够。鸿渐说结婚总要花点钱,不知道够不够。辛楣说,他肯借。鸿渐道
:“借了要还的。”辛楣道:“后天我交一笔款子给你,算是我送的贺仪,你非
受不可。”鸿渐正热烈抗议,辛楣截住他道:“我劝你别推。假使我也结了婚,
那时候,要借钱给朋友都没有自由了。”鸿渐感动得眼睛一阵潮润,心里鄙夷自
己,想要感激辛楣的地方不知多少,倒是为了这几个钱下眼泪,知道辛楣不愿意
受谢,便说:“听你言外之意,你也要结婚了,别瞒我。”辛楣不理会,叫西崽
把他的西装上衣取来,掏出皮夹,开矿似的发掘了半天,郑重拣出一张小相片,
上面一个两目炯炯的女孩子,表情非常严肃。鸿渐看了嚷道:“太好了!太好了
!是什么人?”辛楣取过相片,端详着,笑道:“你别称赞得太热心,我听了要
吃醋的,咱们从前有过误会。看朋友情人的照相,客气就够了,用不到热心。”
鸿渐道:“岂有此理!她是什么人?”辛楣道:“她父亲是先父的一位四川朋友
,这次我去,最初就住在他家里。”鸿渐道:“照你这样,上代是朋友,下代结
成亲眷,交情一辈子没有完的时候。好,咱们将来的儿女——”孙小姐的病征冒
上心来,自觉说错了话——“唔——我看她年轻得很,是不是在念书?”辛楣道
:“好好的文科不念,要学时髦,去念什么电机工程,念得叫苦连天。放了暑假
,报告单来了,倒有两门功课不及格,不能升班,这孩子又要面子,不肯转系转
学。这么一来,不念书了,愿意跟我结婚了。哈哈,真是个傻孩子。我倒要谢谢
那两位给她不及格的先生。我不会再教书了,你假如教书,对女学生的分数批得
紧一点,这可以促成无数好事,造福无量。”鸿渐笑说,怪不得他要接老太太进
去。辛楣又把相片看一看,放进皮夹,看手表,嚷道:“不得了,过了时候,孙
小姐要生气了!”手忙脚乱算了账,一壁说:“快走!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当面
点交?”他们进饭馆,薄暮未昏,还是试探性的夜色,出来的时候,早已妥妥帖
帖地是夜了。可是这是亚热带好天气的夏夜,夜得坦白浅显,没有深沉不可测的
城府,就仿佛让导演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的人有一个背景的榜样。辛楣看看
天道:“好天气!不知道重庆今天晚上有没有空袭,母亲要吓得不敢去了。我回
去开无线电,听听消息。”
鸿渐吃得很饱,不会讲广东话,怕跟洋车夫纠缠,一个人慢慢地踱回旅馆。
辛楣这一席谈,引起他许多思绪。一个人应该得意,得意的人谈话都有精彩,譬
如辛楣。自己这一年来,牢骚满腹,一触即发;因为一向不爱听人家发牢骚,料
想人家也未必爱听自己的牢骚,留心管制,像狗戴了嘴罩,谈话都不痛快。照辛
楣讲,这战事只会扩大拖长,又新添了家累,假使柔嘉的病真给辛楣猜着了——
鸿渐愧怕得遍身微汗,念头想到别处——辛楣很喜欢那个女孩子,这一望而知的
,但是好像并非热烈的爱,否则,他讲她的语气,不会那样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