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在巷子口,晓彤就吩咐车夫停车,然后跨下了计程车,对顾德美的三哥——顾德民摆了摆手,说了声再见。目送那计程车扬长而去,她才整整衣服,四面望了望,慢慢地向巷子里走去。今晚的经历,对她是完全崭新的一页。当她缓缓地向家中走去时,顾家客厅中的人影灯光,书室内的初试舞步,以及那喧嚣的音乐,杂杳的笑话……种种种种,都还在脑中纷纷乱乱地充塞着。低着头,她心不在焉地向前走,才走了几步,蓦然间,一个黑影从巷子的暗处直窜了出来,同时爆出一声低吼:

“站住!不要走!”

晓彤大吃一惊,吓得心脏往口腔里跳,她停住步子,定睛一看,才看出原来是晓白在开她的玩笑。她用手摸摸胸口,抱怨地说:

“你做什么嘛?这样装神弄鬼地吓唬人!”

晓白不说话,先在路灯下对晓彤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才笑嘻嘻地说:

“你这么晚回家,还有男朋友送回来,我可发现你的秘密了!”

“别胡说八道,那是顾德美的三哥!”

“那还不是一样!”晓白耸耸肩,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无聊地踢着地下的石子,“反正是个男的!”

“胡扯!”

“胡扯?”晓白抬起了眉毛,“他不是男的是女的呀?”

“你乱说些什么嘛,”晓彤跺跺脚,“我是说,他才不是我的男朋友呢!”说着,她奇怪地看着晓白:“你为什么待在巷子里?”

“哼!”晓白哼了一声,再耸耸肩,“家里!你去看看去,那个王伯伯和他的石膏美人坐在房子里就是不走,高谈阔论地也不知说些什么,看他们那股谈劲,恐怕再谈三小时也谈不完。可是,妈妈把你的房间和通外面爸爸妈妈的房间中的纸门取下来,两间打通成一间,为了招待这对贵宾。我的房间就成了堆积仓库,床啦,书啦,破椅子啦,竹书架啦,全堆在我房子里,连一寸的空地都没有,你想,我能待在哪里?”

“王伯伯是个怎么样的人?”晓彤问,她今天晚上出去得很早,没有见到那个王孝城。

“你去看吧,人蛮和气的,很会说话,喝酒跟喝水一样方便,我们准备的清酒就给他一个人喝光,酒喝得越多,话就越多。他那个太太呀,和他正相反,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问一句,答一句,别别扭扭的,不过很漂亮。”

晓彤走到家门口,门虚掩着,她推开门,和晓白走进去,大门内有一小块空地,然后就是正房的门。走进玄关,还没有上榻榻米,就听到一个男性沙哑的喉咙,正在长篇地谈着什么。她的出现使房内的人突然停了口,她望着室内,今天,房子里布置得很漂亮,两间六席的房间打通后就显得很宽敞了,小茶几上铺着她在学校里家事课上的作业——一条雅致的十字绣的桌布,几上还有一瓶名贵的玫瑰花。玻璃窗都抹拭过了,洁净明亮,使那蓝布窗帘也不太难看了。她的目光落在室内的客人身上——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那男人穿着身米色的西装,打着条深红的领带,微胖的身材和奕奕有神的眼睛,给人一种亲切感。并不像晓彤预料中的艺术家的样子,他没有蓬乱的头发和满脸的胡子,看起来是干净清爽的。至于他的妻子,正像晓白所形容的,是个石膏美人,大眼睛,高鼻子,却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

“晓彤,来,见见王伯伯和王伯母。”梦竹一眼看到晓彤的出现,就招呼着说。

晓彤走进了房里,银色的衣衫裹着袅娜的小身子,盈盈地立在室内,腼腆地对王孝城点了个头,轻轻喊了声“王伯伯”和“王伯母”。王孝城显然是愣住了,他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晓彤看,从她的脸看到她小巧的脚。半天才“哦”了一声说:

“哦,这就是晓彤?记得我们分手那年,她才只有两三岁,晓白还抱在手里,时间多快,一转眼间,她已经长成个小妇人了!”他调开眼光,注视着梦竹,潇洒地一笑说:“记得以前吗?在黄桷树茶馆里比赛吃担担面,我,明远,还有小罗,一口气吃掉了二十碗担担面,你急得拼命叫:‘何苦何苦,这样吃法非撑死不可!’哈,多快!那时你不过比晓彤现在大一两岁罢了,最喜欢穿白颜色的洋装,我还记得大家给你取的外号——小粉蝶儿。”

梦竹“唔”了一声,脸上浮起一个无奈的、惘然的微笑。晓彤走到母亲身边,坐在梦竹的椅子扶手上。王孝城依然注视着梦竹,又看看依偎着梦竹的晓彤,似乎想衡量一下母女二人的相似之处,接着,就高兴地说:

“又是一只小粉蝶儿!清秀雅丽,一如你当年。不过,她这对眼睛,长得可真——”他突然愣了一下,把话咽了回去,呆呆地注视着晓彤。晓彤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避开眼光,去看茶几上那瓶玫瑰花。室内有短暂的几秒钟的沉寂,空气仿佛有点莫名其妙的滞重。晓彤感到情况似乎很特别。就诧异地抬起眼睛来,正好和坐在王孝城不远处的明远的眼光接了个正着。立即,她不知所以地打了个寒噤,父亲的眼光深沉幽冷,正阴郁地盯着她,好像她是个陌生的、突然撞进来的人物似的。

“哈,”说话的又是王孝城,似乎在竭力提起大家的兴致,又像在掩饰什么,“看到孩子成长,真是大乐事!”接着,他就把眼光从晓彤身上挪开,注视着明远,大概想转换室内由于晓彤出现而造成的一种奇妙的不安,他又热心地换了一个谈话题目:

“明远,我总觉得你不应该放弃绘画,我记得当年你在同学里面,是最有天分的一个,在国立艺专的时候,教授也说你将来的成就会最大,为什么你要放弃艺术呢?干公务员这一行,不是你当初最不愿意干的吗?”

明远往后一靠,靠进椅子里,像从个梦中醒来一般,抬起眼睛来,对王孝城看看,苦笑了一下。

“不愿意干,也干了十三四年了。”他振作了一下,却依然有些寥落,“你想,刚到台湾的时候,人地生疏,又拖儿带女的,能混口饭吃就好了,管他什么工作呢。办公厅一坐,等因奉此,公文上磨光了当年的豪情壮志。孩子们日渐成长,衣食住行外带教育费,处处都需要钱,再也无法抛下稳定的工作去冒险从事绘画了,一年年下来,年纪也大了,画笔也生锈了,还谈什么艺术呢!所以,还是你行,先立了业,再成家,现在是功成名就……”

“算了,算了,”王孝城打断了明远的话,“谈什么功成名就,现在艺术界也是一团糟,学了三天半画的人都可以开画展,只要你关系够,人事上处得好,有来头,你就能成画家!还有人拿老师的画来开画展,只要给老师钱就行了,你想,艺术还有什么价值呢?有时,我还真想改行,你记得我以前一直要做商人的……”

“你们这叫吃哪一行,怨哪一行,”梦竹笑着说,竭力想调和室内的低气压,“像你,孝城,可真不该抱怨了,做个名画家,弟子满天下,还有那么多牢骚!”“你别谈弟子还好些,谈了弟子更气人,”王孝城笑着说,“我有个学生,为了要出国而找我学国画,学了三天半就出去了,画得是其糟无比,结果居然在国外大开起画展,用的全是我的画稿,一张画的标价有高到五百美金的,比我的画还高出好几倍!你想,这不就明放着欺侮外国人吗?怪的是居然有人向他买!”

“外国人怎能懂中国的艺术!”明远说。

“那又不然了,”王孝城说,“我有个外国学生,比中国人画得还好,他还读中国历史,学中国诗呢!这些我们自己的青年不屑于学的,外国人还重视得不得了呢!”说着,他突然沉吟了一下,对明远说:“明远,我倒是有个意见,你重拾画笔如何?”

“怎么——”明远迟疑地问。

“我告诉你,”王孝城坐正了身子说,“现在,一些画得乱七八糟的人都穷开画展,学了三天半画的人也有勇气开画展,你这个正规艺专出来的怎么反而埋没在公文里面?以你的程度,开个画展一定可以轰动!至于人事宣传方面,我可以全力帮你忙,你何不试试看,画出六七十幅画来,就足够开次画展了。只要画展成功,你就出头了,你拿手的工笔人物,现在非常吃香,你知不知道?”

“可是——”明远凝视着王孝城,不由自主地有些兴奋起来,他俯向王孝城,犹豫地说,“可是,我已经太久没有碰画笔了。”

“那有什么关系,你那份天分绝不会使你下不了笔,你要是多参观人家的画展,你就会有勇气了。明远,你试试看,画出几十幅来,让我帮你开个画展,包你成功!”

“只怕丢得太久了!”明远说,脸上的兴奋却在逐渐加深,“而且,这么久没画,恐怕已经没有画画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