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拚命摇头。他把手盖在她的手上。

“我冒犯了你?”他颤声问。

她再摇头。

“那么,你为什么哭?”他急切地,“我一心想治好你的眼泪,怎么越治越多了?”她终于抬起头来,用手背去擦眼睛。她从来不带手帕,那手背只是把眼泪更胡撸得满脸都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递给她,她立即把整块手帕打开,遮在脸上。

“你在干什么?”他不解地。

“你回过头去!”她口齿不清地说。

“干吗要回过头去?”

“我不要你看到我这副丑样子,”她哼哼着,“你回过头去,让我弄干净,你再回头。”

“好。”他遵命地,从她面前站起身来,他转过身子,干脆走到好几棵树以外,靠在那儿。看山下的台北市,看太阳冉冉地上升,看炊烟从那千家百户的窗口升起来。他的头倚在树干上,侧耳倾听。他可以听到她那窸窸窣窣的整理声,振衣声,擤鼻子声……然后,是一大段时间的静寂,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她走了!他想,她悄悄地走了!他一定说错了话,他一定表达了一些不该表达的东西,他一定泄露了内心底层的某种秘密……他该死!他混蛋!他逼走了她,吓走了她!他顿时回过头来。立即,他吓了好大一跳。因为,她的脸就在他面前,不知何时,她就站在他身后了。她并没有走掉,她只是悄悄地站在那儿,眼泪已经干了,头发也整齐地掠在脑后。她把那胸像收回了盒子里,仍然用缎带绑着。她就怜着那盒子站在那儿,眼珠亮晶晶的,唇边带着个好可爱,好温柔,好腼腆的微笑。

“哦,”他说,“你吓了我一跳。”

“为什么?”她问。

“我以为……以为你走了。”他坦白地说,不知怎的,似乎被她唇边那腼腆的表情所影响,他也觉得有些局促,有些瑟缩起来。

“我为什么要走?”她微挑着眉毛,瞪着他,接着,她就嫣然而笑了。这笑容似乎很难得,很珍贵,他竟看得出起神来。“致文,”她柔声叫。“你实在是个好——好哥哥。”她把手插进他的臂弯中。“今天早上,我还和爸爸谈起你。”???c0

他愣了愣。好“哥哥”,这意味着什么?

“谈我什么?”

“我告诉爸爸,你像我的哥哥。爸爸问我,哥哥的意思是什么?”

问得好!他盯着她,急于想知道答案。

“我说,哥哥会照顾我,体贴我,了解我,宠我……而男朋友呢?男朋友的地位跟你是平等的,有时,甚至要你去迁就他——”她深思地咬住了嘴唇,眼光又黯淡了下去。“致文,”她叹息地说,“你知不知道,我很迁就致中,甚至于,我觉得我有点怕他!”

哦!他心里一阵紧缩。原来,“哥哥”的意思是摈诸于“男朋友”的界线以外。很明显,他是“哥哥”,致中是“男朋友”!本来嘛,他上山前就已经知道这个事实,为什么现在仍然会感到失意和心痛?难道自己在潜意识里,依旧想和致中一争长短吗?

“喂,致文,”她摇撼着他的手臂。“你在发什么呆?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是的,听到了。”他回过神来,凝视着她,闷闷地回答。

“致中的脾气很坏,”她继续说了下去,“他任性,他霸道,他固执,而且,有时候他很不讲道理。但是,他的可爱也在这些地方,他有个性,他骄傲自负,他很有男儿气概……”她忽然住了口,因为,她发现他那紧盯着她的眼光里,有两簇特殊的光芒在闪烁,他的眼睛深邃如梦,使她的心脏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咙口。这眼光,这令她迷惑的眼光,像黑夜的潮水,正对她淹过来,淹过来,淹过来……她不只是停住了说话,也停住了走路,她不知不觉地站在一棵桉树前面。

他也站住了。

“初蕾!”他忽然喊,喉咙沙哑而低沉。

“嗯?”她迷惘地应着。

“我有个问题必须要问你。”

她点点头。

“你——”他费力地,挣扎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有没有可能弄错?”

“弄错什么?”她不解地扬着睫毛。

“你对‘哥哥’和‘男朋友’所下的定义!”他终于冲口而出,屏住了呼吸。

她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一时之间,完全弄不清楚他的意思。她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带着抹茫然的困惑,愣愣地看着他。这目光把他给击倒了,那么坦坦然、那么荡荡然的目光,那么纯洁的、无私的目光,他在做什么?他在诱惑他弟弟的女朋友吗?他的背脊上冒出了凉意:你卑鄙!你下流!你可恶透顶!但是,他每根神经,都紧绷着在期待那答案。

“你说清楚一点,”她终于开了口,迷惘而深思地。“我弄错了定义?你的意思是说——我可以不迁就男朋友?还是说——”

“哦!”他透出一口气来,心脏沉进了一个冰冷的深井中,他嗒然若失而心灰意冷,他的眼光硬生生地从她脸上移开了。“别理我了,我问了一个很无聊的问题!”他说,咬紧了牙关。

她斜睨着他,脑子里还在萦绕着他的问题。她觉得头昏昏的,像个钻进死巷里的人,怎么绕都绕不出来。她甩甩头又摇摇头,想把他的问题想清楚。

“我弄错了定义?”她喃喃自语,“那就是说,男朋友也可能宠我,了解我……也就是说,致中应该宠我,了解我……”

“我说别管它了!”他大声说,打断了她。“喂!”他很快地抓了个话题:“致秀和赵震亚是怎么回事?”

初蕾的思想被拉了回来。

“他们吗?吹了。”

“怎么吹的?”

“因为小方医生出现了。”

“小方医生是什么?”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