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好一段时间,访竹陷进一种前所未有的消沉里。

上课,念书,放学,回家!……她的生活变得十分规律化。每晚,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足不出户。她不看电视,不看小说,也不出门,更不去打电动玩具。那家“斜阳谷”,她已足足半个月没去过了。她常常放一张唱片——随便什么唱片——一听就是一个晚上。也有时,她什么都不做,就像呆子般凝视着那盏台灯,神思却不知道飘游何处。

她消沉,消沉到了近乎绝望的地步。

她这种变化,使全家都注意到,而且惊悸关怀起来。明霞数度闯进她房里,不敢明问,怕那少女情怀,经过刺探更易受伤。她那母性的胸怀中,有个最恐惧的怀疑:一切因亚沛而起。姐妹两个爱上同一个男孩是很普通的事,访竹一向沉静,不善表达感情,不像访萍那样直率潇洒。而且,访竹的消沉,和亚沛态度的明朗化,是差不多同时发生的事。一切很明显,为了亚沛!

明霞也曾轻抚着访竹的头发、颈项。抚摸她那消瘦憔悴的面颊,低低地叹息着说:

“访竹,快乐起来!振作起来!看到你一天比一天瘦下去,全家都心痛!”

“哦,妈妈!”访竹立刻把面颊埋进母亲怀里,哽塞着说,“不要为我操心!不要为我操心!我没什么,只是天气的关系。”

见鬼的理由!明霞不说,心中更难受。女儿的泪水湿透了她的衣服,烫得她五脏六腑都为之灼痛。孩子啊!有什么心事不能对母亲说呢?是了,她能体会。这牵涉到自尊、面子和那份姐妹之情。访竹不能说,有多少苦她也不能说,她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吞。可怜的、可怜的、可怜的访竹!

纪醉山也非常烦恼,事业上的成功被女儿的愁苦完全冲淡了,尤其是他最喜爱的访竹。私下里,他和明霞数度讨论,答案都只有一个:为了亚沛——那该死的亚沛,他不会去追求别家的女儿,却来扰乱纪家的生活!这种责难,使明霞啼笑皆非。她叹着气说:

“公正一点,醉山。亚沛聪明能干,年纪轻轻,已经当了工程师,人长得帅,脾气又好……这种男孩可遇而不可求。你无法期望有更好的女婿了!”

“那么,他为什么不追访竹而去追访萍?”醉山气冲冲地,想都不想地说。

“唉!你在说些什么?”明霞又叹气,“你别太偏心。访竹可爱,访萍也可爱,如果我是亚沛,我也会选择访萍!”

“为什么?”

“访萍爱笑爱闹,活泼而没心机,她是个好伴侣,容易带给人快乐。访竹深沉,心眼多。她比访萍有深度,思想非常细腻,感情也非常脆弱……这种女孩很难相处。除非彼此能爱之入骨,彼此能了解彼此的每根纤维,每个思想——而且都能引起共鸣。否则,访竹不会满意……事实上,亚沛大而化之,并不适合访竹!”

“那么醉山皱着眉问,“咱们怎么办?总不能眼看着孩子在那儿自己受苦。或者,叫访槐再去找个男孩子来!对了,我去和访槐谈!”

“你最好别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好不好?”明霞阻止了他。“访槐藏不住话,说不定去和亚沛胡闹,让访萍和亚沛的快乐也被破坏掉。算了,以不变应万变,时间会治疗一切。访竹还年轻,她会度过这段时间,她会忘记的,我跟你保证。但是,请你千万别惊动访萍!”

访萍真的没被惊动吗?访萍真的没看到访竹的僬悴、落寞、苦楚和消沉吗?她比谁都更感受到了。姐妹之间,本来是无话不谈的,虽然各有卧房,却常常同挤在一张床上,聊到天亮。但是,这些日子,访竹几乎不跟她说话了,事实上,访竹跟全家都不怎么说话。她躲避每一个人。尤其是亚沛,只要亚沛一来,她就像缕轻烟般卷进卧房里去了。访萍的想法,和父母完全一样。她忍耐着,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和亚沛,刚从“友谊”的阶段跨进“爱情”的门槛,再也没想到“爱情”的滋味是如此甜蜜、温馨、狂欢而震撼的!如果访竹不是这样悲哀,她一定会把自己的感觉讲给她听。但是,如今,面对访竹的消沉,犯罪感使她的爱情蒙上了厚厚的阴影。她歉疚,难过,为姐姐的痛苦而更痛苦,她甚至想放弃亚沛!不过,想归想,她却无法放弃亚沛,甚至不敢对亚沛提起访竹。如果亚沛真的舍妹妹而取姐姐,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风度做到“无动于衷”?

家中的气氛,由于访竹的关系而变得十分低沉了。访槐最近认识了公司里的一位女设计师——他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事。那女设计师才跨出校门没多久,依然保持着学生的单纯和文静。访槐立刻展开了攻势。因而,十天有九天,他都不在家。家里少了访槐,就像少了好多人似的,因为访槐也是个会笑会闹,心无城府的人,全家只有他,没感觉到家中的“低气压”。

是的,家中的气压低极了。像有无数绷紧的弦,张在室内,轻轻一碰,都会引起断裂。

这晚,酝酿已久的一场风波终于爆发了。

起因,仍然是因为访萍跑到访竹房里去借衣服。这在两姐妹间,是非常普通的事,本来两人的衣服就可以混着穿。访萍在衣柜前选衣服,访竹背对着她,只当没看见,坐在书桌前,捧着本书猛看。访萍打赌她根本不在看书,十分钟来,她连翻动书页都没翻过。访萍心里有一肚子话,想对访竹说,她多想打破姐妹间这层隔阂。

“访竹,”她想说的都没说,却说了句不关紧要的。“我能不能穿你这件绣花的小黑背心?”

这句话应该没刺激性吧?谁知道,访竹忽然从桌边跳了起来,飞快地卷到橱边,打开衣橱,她七手八脚地取下许多件她平日比较心爱的衣裳、洋装、背心、毛衣,包括那件白外套!她把一大堆衣服往访萍怀中塞去,简单而明了地说:

“拿去!都给你!”

访萍怔住了,呆住了,眼睛睁大了。

“访竹,”她喊,“你这是做什么?”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访竹很快地说,脸色阴暗如山雨欲来的天空。“你拿去可以穿给你喜欢的人看,我穿了只能给自己看!拿去吧!都拿去!”

她一面说,一面又把好多件衣裳抛进她怀里,弄得访萍满手都是衣裳,连肩膀上都搭着衣裳。

“访竹!”访萍忍无可忍,积压已久的懊恼迅速发作。何况她一向心直口快。“停下来!”她喊,“不要再乱发脾气了!”她跑到床边,把衣服都堆在床上,回过头来,她用双手握住了访竹的两只胳膊,开始摇撼她,眼泪在眼中打转,嘴里激动地吐出一连串话来:“访竹!你要我怎么做?你不开心,你把全家都弄得不开心!我知道你的心事,我们不用打哑谜,这些日子来,你整天板着脸像大家欠了你债!我欠你债吗!访竹?我能让发生的事不发生吗?我能让亚沛去爱你而不爱我吗?还是要我把亚沛让给你……”

访竹睁大了眼睛,微张着嘴,被访萍摇撼得头晕脑涨。但是,她的话却清楚地钻进了她的耳朵。她用力挣脱了访萍的掌握,退后一步,不相信地看着访萍。

“你在说些什么?”她震惊得声音低哑。“你……你以为我爱上了亚沛?……”

“不要再演戏了!”访萍跺着脚大喊,泪珠滚在圆圆的小脸庞上。“我知道你也爱亚沛,不只我知道,爸爸也知道,妈妈也知道,全家都知道!可是,你要我们怎么办?世界上只有一个亚沛,我不能把他剖一半给你,剖一半给我!我也不能对亚沛说:去爱我的姐姐,不要爱我……即使我能这么做,亚沛会怎么想……”